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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石檐下的骸骨 ——嶂石岩地区丧葬习俗采录
作者:张炳吉





       我之所以在嶂石岩一带的村庄穿街走巷探访“寄埋”的风俗,又深入山峡寻找石檐下的骸骨,与两个人有关,这两个人一个是我的表哥,一个是我的表嫂。

我在嶂石岩小住期间,我的表哥、表嫂一同来看望我。吃饭时,62岁的表嫂忽然说,在她十来岁的时候去过“西格台”。我知道她说的“西格台”是嶂石岩的一个自然村,距离我住的石人寨没有多远。

话到此处本该结束了,没想到表嫂继续回忆说,那次去西格台是她跟随大人到一个亲戚家奔丧。“这家埋人很奇怪,不是挖一个坑把棺材埋到土里,而是把它放在一个石檐的下边,再用小石块砌墙封住周边。”表嫂说。

话题打开后,表哥借过来说,嶂石岩这一带可能有石檐葬的习俗。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去王洛村(从嶂石岩沿着槐河下行十几里)在路边的石檐下看见过裸露的腐朽的棺材……末了,表哥问我这是不是传说中的“悬棺”?

我虽然回答不了表哥的提问,但表哥表嫂的话题引起了我对嶂石岩地区丧葬习俗的很大兴趣。在他们走后的第三天我即着手考察。


(一)

 

要搜寻石檐葬的遗迹,西格台近在咫尺,那里应该是我的首选。但是,表嫂所说的事情过去半个多世纪了,况且西格台是旅游区,这么多年来一直处于开发状态,石檐葬的遗迹估计很难找见。于是,我决定先去表哥说的王洛村搜寻。

早饭后,我和妻子开车从嶂石岩沿着槐河边的公路下山,过了娄底村,在接近上大凡村的公路左侧(西北),发现一条水泥浇筑过的小道直通沟里。根据国家“村村通公路”的宣传,我们断定这个山沟里面应该有村落,并且它应该就是我表哥说的王洛。

果然,开车进去没多远就发现了山坡上的民房,这就是王洛村了。

停下车,爬上高处的王洛村时,我和妻子的心马上凉了——这个村庄一片萧条寥落,房子破破烂烂,街道、院落杂草丛生,看不到一点生气;完整一些的庭院空空如也,大门上连一把生锈的铁锁也看不到。疑惑间忽然听到几声犬吠,我们断定那家应该有人,就赶紧绕了过去。果然一位倚门的农家妇女正朝我们这边张望。她看到我们很是惊喜,热情地把我们领到她家里喝水。她告诉我们她叫王新华,今年60岁了。王新华说王洛村属于上大凡的一个自然村,过去有130多口人,30多户,还有一所小学,这些年,有的村民外出打工,有的村民陆续搬到山下,现在,晚上在这个村睡觉的连她只有8个人。杜新华告诉我们,她老公、孩子都常年不在家,她一个人习惯了这里的生活,独住这里也不觉着害怕,她喂了鸡,养了一条狗与她作伴。当我们问及石檐下葬人的事时,王新华说她娘家不是本村的,自她嫁到这个村没有见过这样操办丧事的,她让我们到沟里去找一找。

从王新华家的石头房子里出来,我们看到水泥路还在向沟里延伸,就驾车继续往沟里慢慢开,慢开的目的就是边走边搜索路边的崖壁,注意发现可疑的石檐、岩洞。车子转过一道弯,忽然发现一个人坐在道边的树林里向我们摆手示意停车。我们停下车才看到前边的道路被人挖断了半幅,汽车根本过不去。

向我们挥手的人五十多岁,水泥路面就是被他用头从下边掏空,然后用大铁锤砸碎的。他告诉我们,他就是王洛村的村民,因为要从路下边穿引水管道,所以才砸路。当我们问到石檐下葬人的事时,他说没有听说过这样的风俗。但是,他告诉了我们一件这样的事。抗日战争时期,王洛和槐河对岸的长胜地两个村是八路军太行军区一分区后方医院的一个医疗所,在这里住院的八路军伤员最多的时候有100多人。伤员不治死亡后多数被埋入地下,个别伤员死亡后没有入土,而是被放在石檐下或者岩洞里,然后用石块砌墙围堵。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这些死者有的是等待家属或者战友来认领、瞻仰,有的是得到鬼子来袭的情报后来不及挖坑掩埋,有的是因为天寒地冻挖坑困难等采取的一种临时性下葬措施。他告诉我们,在这个沟里埋葬着很多八路军烈士,有土葬的,也有石檐葬的,但具体位置因年代久远已经不好确认了。

告别砸路人之后,我们弃车徒步向山里走去。

这个山沟狭窄幽深,树木繁茂,两侧山势陡立,伸出崖壁的石檐很多,不太深的岩洞也不少。路上,我们特别注意观察山崖,观察村民砌筑梯田的石头墙,看到人工砌筑的石头墙,就把眼睛贴到石缝上,观察里面是否有空间,有没有朽烂的灵柩、有没有人的遗骸。有时看不清就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照射。有的石檐很高,我就爬上去仔细观察,用一根长木棍往里捅一捅,试探一下深浅、软硬。

我们一边探索一边前进,路上遇到一个牧羊人,我们向牧羊人打问石檐葬的事,他说他不知道,他让我们继续往山沟里走,说那里有几个施工的村民,让我们去向他们打问。

我们向山沟里又走了一段路后,果然发现五六个工人在那里挖石头、修筑蓄水池。说明我们的来意后,他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其中的一个人说:“你说的是悬棺吧?有,有悬棺,就在山梁那边的沟里,与这个沟就隔着一道梁,翻过这道梁就是。”另一个工人也肯定地说他也见过,那个悬棺就在高处的一个山檐下,站在地上能看到棺材板,但里面放的是什么人就不知道了。工人们见我们有意要去探访,就阻止我们说,现在山上树木太多,没有路,你们不好找,需要有人带着你们去才行。我向他们询问八路军伤员死后埋葬的事,他们见我询问的详细,就说你要了解详细情况就去山下问霍五银吧,他是老八路,今年90 多岁了,打过仗,负伤后还在长胜地医院住过院。工人们告诉我,霍五银原来就是王洛村的,去年才搬到下大凡村,他家就在马路边,很好找。我问老人的思维清楚吗,大家都说老人身体很好、很清楚。临走,工人们热心地嘱咐我,霍五银住在下大凡,不是上大凡啊!我知道,他们说的是两个相邻的村庄,外人很容易搞错。

告别施工人员后,我们继续往山沟里走,继续观察。我们在一处很大的石檐下发现了一个落地的木梁,在这个远离村庄的地方怎么会出现木梁我不太关心,我关心的是木梁后面有一小截石头砌筑的矮墙,我们怀疑矮墙后是个岩洞,岩洞里很可能就有人的遗骸。但这道矮墙上没有一点缝隙,看不到里面的情况,里边有没有人的遗骸需要拆个窟窿看看才知道。就在我准备搬掉石头拆墙的时候,妻子突然制止了我。她说万一让死者的后代看到还不打死你?你拆墙就等于挖坟掘墓啊!我说,这假如是个岩葬墓,时间也很久了,他的后代未必干涉。妻子说,孔子死了2000多年了,你挖孔墓试试?

我犯难了。我停下手继续前行。

一个小型水库在前方迎接我们。水库里碧波荡漾的水映照着两岸青山和湛蓝湛蓝的一爿天空。站在坝上顺着山沟向远方眺望,在这个山沟的顶角可见高峰耸立,云雾缭绕,那应该是山西、河北两省的界山吧。

峡谷里天气闷热,一丝风也没有,汗珠顺着我后脑勺的头发滴答到脖子上,凉飕飕的。没劲再往沟里走了。况且时间已经不早,我们还要回去访问霍五银。

 



(二)

 

我们见到霍五银时,真不敢相信眼前是一位91岁的老人。他精神抖擞,思维敏捷,时时面带微笑,给人的印象不过70岁。霍老告诉我们他属虎,阴历二月初三生,原籍井陉。19449月,他参加八路军,曾参加过多次战斗,负过伤,负伤后曾在长胜地、王洛的医院住院治疗。当我们问到本地有没有在石檐下葬人的风俗时,他立马回答道:“有啊!俺娘死后就葬在石檐底下了。”

听到这话,我心里有些激动——总算找到一些线索了。我希望霍老赶紧带着我去看他母亲的石檐墓,但接下来霍老又让我失望了。

霍老说,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父亲就去世了,在他17岁的时候他母亲去世了。由于家里很穷,他母亲去世后没有钱置办丧事,甚至饿的没有力气挖坑埋人,他就与16岁的弟弟把母亲的尸体用破席子卷住放在村外的一处石檐下,然后用石头砌墙封住。霍老说,这个石檐只有一人多高,不是在很高的悬崖峭壁上。安葬母亲后,霍老参加了八路军,参加了很多次战斗,还负过伤。五年之后日本投降,霍老从部队退伍回到家乡,为母亲做了棺材,挖了墓穴,然后把她母亲的遗骨从石檐下取出,重新装殓下葬。霍老回忆说,他负伤后在长胜地后方医院住过院,至于八路军伤员死后暂时葬在石檐底下的事情也有,但是很少,多数烈士都入土安葬了。

回到嶂石岩住地,我对当天的探访做了一个小结:在王洛、上()大凡、娄底一代的所谓悬棺、石檐葬,其实是因穷迫、紧急、后事未了等原因料理死者的权宜之计。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期望将来条件允许后将死者土葬。当然也有种种原因不再移葬、变临时安葬为长期安葬的情况。

 



(三)

 

把死者的遗体暂时存放在石檐下不是当地习俗,而是由于穷困、战争等原因的推断是否正确?既然我表嫂在西格台亲眼看到过把装殓死人的棺材放在石檐下的事情,我决定去西格台探访究竟,以验证我的推断。

没想到,在西格台我没有找到石檐墓葬,却有了意外的、新的发现。

当我走到西格台村的一家超市门前时,这家超市的男女主人正坐在门前的小桌上吃晚饭。虽然嶂石岩景区游人众多,但由于我是赞皇本地人,很容易与他们沟通,所以没说几句话,店主人就递给我一个小板凳让我坐下,并礼节性劝我与他们一起吃饭。

这家超市的老板叫秦刚春,72岁,是土生土长的西格台人,他既下地干活又开超市,第一产业与第三产业两手抓,虽然老秦身体偏瘦但却很健康,也很健谈。当我向他询问石檐葬的习俗时,老秦爽朗地说,你说的是“寄埋”啊!

“寄埋”这个词对我来说很新鲜,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老秦告诉我,人死后被放在石檐底下是他们村千百年流传的风俗习惯。但是,并不是所有人死后都要被放到石檐底下。老秦说,他们这里的风俗是,夫妻双方当丈夫先于妻子去世时就直接被埋入祖坟;但当妻子先于与丈夫去世时就不能直接埋入祖坟了,而是先找一个地方比如石檐底下“寄埋”;等到丈夫去世后,后人再把女方的尸骨挖出来装入小木箱子,与男方一起埋入祖坟,实现夫妻合葬。由于“寄埋”是临时性埋葬,今后还要挖出,所以,埋的比较简单,比如,挖的坑比较浅、坟堆比较小等。有的死者家属在地里找个大石头,把死者埋在大石头旁边,并用小石头砌筑一个半圆墙,把坟堆围起来。有的找个石檐、石洞,把棺材放在下面,再用石头砌墙围堵。老秦说,由于太行山区的岩洞、石檐不多,能容下棺材的更少,所以在石檐、石洞寄存棺材的是有的,但并不多见。原来,按照这里的风俗,妻子死后不一定要寄存在石檐底下,但一定不能先于丈夫进入祖坟。这显然是旧社会男尊女卑观念的体现。

第二天,我又去西格台走访了几位年长的村民,关于石檐葬的事情他们的回答与老秦的回答基本一致。根据村民的反映,在西格台一带的山上很可能还有“寄埋”墓葬的遗存。

我把发现石檐墓葬的希望放在了这个假设之下,即,某个先于丈夫死亡的妇女被“寄埋”在某个隐蔽的石檐下,等待她丈夫去世后一起被埋入祖坟。可是,她的丈夫永远失踪了或者她的后代们不孝、不再料理她的后事,导致她至今仍在那个石檐下长眠,等待着我们的发现。

西格台村外的这条沟被称为“纸糊套”,开发为旅游区后被称为“纸糊套”景区,也叫回音壁景区。在这个景区的观光沿线可看到槐泉寺、回音壁、槐河的源头槐泉等景点。我觉得在这条观光线路上不可能发现石檐葬的遗迹,如果有石檐葬早就被旅游局列为一个景点了。所以,我出村后直奔农民们耕种的梯田,而没有顺着观光路线走。在西格台村北的一处高坡上有一块独立的巨石,巨石上刻有两个字“哨石”,哨石周围是一片茂密的玉米地。根据村民的反映我仔细在哨石周围观察,但没有任何发现。于是,我从哨石出发,沿着村民的梯田逐级而上,在他们砌筑的梯田的石墙上仔细搜寻,希望能发现一些“寄埋”遗存的蛛丝马迹,但最终一无所获。于是,我越过梯田区、向上也就是林区做进一步搜索,希望能找到一处“寄埋”遗存,哪怕是迁走灵柩剩下的空穴也行。但是,我手持木棍在西格台村外的山林里搜索了几天都一无所获。

 


(四)

 

嶂石岩是李川沟的顶角,是槐河的源头,到了嶂石檐再往上全是万丈红棱、丹霞绝壁,再没有人烟了。所以,要了解“寄埋”的风俗、寻找到石檐葬墓,只有从嶂石岩往下走。于是,我来到紧邻嶂石岩的软枣会,在这里,我找人座谈、上山搜寻,做了两天的工作。从软枣会出来又到了它的邻村苏家台。我到苏家台的那天,恰遇这里过集。穿过集市后,我在一个小店门前看到有几个老汉正在抽烟闲聊,其中一个老汉手持烟袋、荷包,抽着旱烟沫子。我觉着很新鲜,就借过来把玩,并与他们聊石檐葬的事情。我先向他们简介了西格台村的风俗——夫妻双方当妻子先去世时不能进入祖坟,只能“寄埋”;等丈夫去世后再一起被埋入祖坟。

我的开场白如同燃柴的火种,一下子激发了他们的谈话兴趣。他们说苏家台也有这个风俗,不过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大多数人家的夫妻不管谁先死都直接埋入祖坟,不像过去那样操办丧事了。他们告诉我,这里老风俗与嶂石岩、西格台一样,妻子死后“寄埋”在石檐下或者地下,待到丈夫去世时再挖出来,给骨尸做一个小木匣子,把尸骨装殓,然后与丈夫的遗体一起埋入祖坟。他们说这样做很麻烦,因为有的妻子去世后,丈夫很健康、很长寿,死去的妻子要等十几年、几十年才能进入祖坟;还有的妻子死亡时间不长丈夫就死了,挖出女方尸体时,尸体正在腐烂,臭气熏天,惨不忍睹,很不好处理。所以,现在没人那样做了。

 


(五)

 

搜寻、采访工作结束后,我对得来的资料、信息做了综合分析。

我认为,嶂石岩一带“寄埋的习俗延传已久,确实存在,在他们看来“寄埋”地点的最佳位置是石檐底下或者岩洞,但也可以将遗体、灵柩埋入不是祖坟的地下。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种丧葬风俗现在基本消失。为什么被“寄埋”的死者是妇女而不是男人?显然这是封建礼教、男尊女卑理念在丧葬礼仪上的体现,属于陈规陋习。把死者遗体或者灵柩放入石檐底下“寄埋”,既是风俗习惯,也有穷困、战争、死者后事待了等原因。

有人把石檐葬当成古代南方的悬棺是不正确的。嶂石檐一带把遗体或者灵柩放入石檐底下的做法与古代南方地区的悬棺有着本质的不同。其一,嶂石檐一带在石檐下“寄埋”死者是临时埋葬,目的是在将来二次埋葬时棺材不易腐烂,埋、挖容易;而悬棺是永久性安葬。其二,悬棺一般在悬崖峭壁,需要用绳索从高处把灵柩放下,而嶂石岩一带死者“寄埋”的穴位一般不太高,无需从悬崖顶部放下绳索安置棺木,而是站在地面直接把棺材抬举上去。其三,理念不同。古代悬棺是为了让死者早日升天、是为了“死不落土”,是后人在尽孝道,是古人穴居生活的反映,而嶂石岩一带的“寄埋”是封建礼教、男尊女卑观念的作祟。

当我在网上搜索"寄埋“时发现,在河南的洛阳、山西的长治、陕西的关中和陕北等地都有“寄埋”的风俗。“寄埋”应该是泛黄河流域汉人的丧葬风俗。但是 ,这些地区将死者”寄埋“的地方是祖坟以外的地下、窑洞、河岸,唯有嶂石岩地区的生者因地制宜,将死者”寄埋“在石檐下,构成“石檐葬”或者称之为“石岩葬”。

“石檐葬”是嶂石岩一带独有的丧葬习俗,如今,它虽然已沉淀在历史的长河,但我们不能忘记这枝绽放在黄河文明中的素雅的小花。

2016715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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