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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静:红指印
作者:河北省采风学会第一分会


      五月的一个夜晚,弯镰刀似的上玄月挂在蔚蓝的天幕上。我们知青小组的人已经吃过晚饭:和当地人一样,小米稀饭拌炒莜面,外加一盘咸菜丝,这已经很不错了。当地人珍惜口粮,往往晚饭只喝小米粥,节省莜面留着第二天早饭时吃,因为吃了早饭要下地干力气活,得吃点“干”的,中午这顿饭最重要:莜面窝窝或莜面饸烙加上大烩菜。土豆不削皮,洗净切大块加上酸菜放少量油煮在一起,当地人称大烩菜,每人盛一大碗,拌上莜面窝窝一起吃。我们知青来时共十五个人,五个女生,十个男生。五年中,男生有一个参军走了,有一个病退走了,还有一个自找门路走了,这三个人的口粮份额就留给了我们,加上这些年大家劳动也锻炼出来了,挣的工分和社员不相上下,女生吃的毕竟比男生少点,所以均衡起来,全组人的粮食就够吃了。晚饭小米粥里就可以拌一些炒莜面。咸菜是原来的房东家给的,我们知青来了以后,也跟社员一样,每个人有二分自留地,我们就合起来交给房东大哥给代耕,种什么由他说了算,他自然高兴,他给种了土豆,圆白菜,这里的人们平时吃的酸菜全是用大圆白菜腌的酸菜,可能这里的土壤比较适合种它,一棵圆白菜有的十几斤重。秋冬这里家家都腌酸菜,一腌就是几大缸,几乎要吃大半年,因为没有别的菜可吃。房东大哥给我们代种了圆白菜,说:你们要多少拿多少,我们也不会腌酸菜,腌坏了都臭了,只是拿几棵吃新鲜的吧.房东大哥说,你们买几个大缸,都放我凉房里,我给你们腌吧,你们要吃就过来拿。我们说那太谢谢您了,土豆也是,都放在他家地窖里,他们会保藏,烂的就少,我们要吃土豆就去他家地窖拿,房东大嫂还说:我这腌了两大缸咸菜疙瘩,你们要吃咸菜随便拿。”所以我们跟这家房东关系很好。房东大哥姓郭,是个车把式,给队里赶马车的,村里人说,这是个肥差事,一年四季都有工分,而且出门在外还可能另捞好处,所以他家生活不错,盖了新房,我们知青刚来没房住大队就把男生安排在他家里,他腾出一间房让知青住。女生安排在另一家住下。那时国家给每个下乡知青统一拨了一定的安置费,所以第二年大队就用下拨的知青费给我们盖了几间土坯房,我们后来就搬进了知青住房里住了。
       说了这一大段,不外乎让人了解我们知青当时所处的环境和当地的风俗。还有的人说,你们这算不错了,还有的知青去的地方连饭都吃不饱呢。这我们就不了解了。
      这天晚饭后,我们知青组的人就往大队部走去,今晚大队要开一个社员会,这个社员会和以往的社员会不一样,白天就听说了,是“上边”下了通知要推荐知青上大学!据说现在国家急需培养教师,这回招的就是上师范大学的,名额一至三名,这对我们来说自然是好消息,但是“推荐”二字又让每个人心中忐忑不安起来,我的心中更多了一层顾虑:家庭出身......
队部的小土屋里尘雾弥漫,屋顶上也有蜘蛛网,虽是一个大队的队部,平时社员来开会都在这个屋子里,为什么不把屋子收拾干净呢?农民真是不讲究。这是我心里的感想。
      屋子里社员已经挤满了,姑娘们都挤坐在仅有的一条长凳上,男人们一溜靠土墙站着或蹲着,有点象监狱里的犯人,一边闲聊,一边拿出一个窄窄的纸条,变戏法似的从烟袋里捏出一小撮儿烟叶末子,很溜儿地撒在小纸条中间,用舌尖沿纸条一边添一添,然后折过来,就成了一只很象样的纸烟了,点着火的纸烟从这人手里又传到那人手里点着,小伙子大腿一轮上了屋当中唯一的满是泥土的桌子,围着桌子四边坐着,一边嘻嘻哈哈和坐在长凳上的姑娘开玩笑,这些姑娘大部分可都是“有主儿”的,男方下了聘礼“聘”出去了,只等适当时候“过门”了。屋里烟气,臭汗气弥漫着,正是春耕播种季节,社员累了一天还来开会,不简单了,每次开会来的人都不多,也就十几二十来个人,加上我们知青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自然得积极参加。大部分普通社员、媳妇都不来参加,来的大都是十几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还有大队会计,保管员,生产队长这些算是有头有脸的人才来开会,但是今晚来的人明显多了,我们十来个知青进去,屋里就满了。
      闹哄哄地等了半个多小时,书记来了,他是主角,坐在屋中一把有靠背的椅子上,小伙们也从他面前的桌子上跳下来站着,书记咳了一声,“呸!”将一口痰吐在地上,开始讲话,他手里捏着短烟袋锅,上面挂着个小皮口袋,他一边漫不经心地悠然吧嗒着烟嘴儿,一边声音有点沙哑地说着话,他是三等退伍残废军人,一条腿瘸了。他叫郭恒福,五十来岁,看来当这个村书记也有年头了。他用道地的山西腔内蒙汉话开始讲话,说起来,我们插队的这个地方,是内蒙古的农业区,,据说村里的人大多是从前由山西逃荒到这里来的,来了以后,这里有的是荒地,就开垦播种扎下根,春种秋收定居下来了,形成了一个个村落,以种谷子,玉米,小麦,莜麦,土豆为主,从事农业生产。他们和内蒙草原上牧区的牧民不同,牧民以放牧牛,羊,马,骆驼为生,牧民说蒙古族语言为主,而内蒙的山西人说话是汉语加山西方言为主,所以人们称为内蒙山西人,他们说话我们基本听得懂。
      书记说:“今天开会是这:上边来了通知,叫推荐知识青年上大学,这是好事。”他朝我们几个知青瞅了瞅接着说:“这几个大城市(姑隐城名)来的娃娃(这里管年轻人也叫娃娃),来咱大队五年了,大家也都看着呢,上大学是好事,要看着行,也别窝屈了娃娃,就提个名吧。”
       屋里静下来了,好一阵,只听见“兹拉兹拉”抽烟的声音和咳嗽声,忽然房东郭大哥说话了,他吧嗒了几口烟卷说:“这些个城里的娃娃嘛,都不错,选谁不选谁个,都不好说咯,咱也大老粗庄户人,不会说个条条道道的,就按个手印算同意了行了吧?”他说着看看书记。
      支书觉得这是个省事好办的法子,就点头同意了,现叫会计拿了张纸,把我们十二个知青的名字都列在纸上,书记看了,叫会计打开红印盒,冲屋里社员说:“行嘞,看哪个娃娃表现好,同意哪个,就在他名字下点个指印就行啦!”支书说完他背着手走了,他明白,作为领导,他不能参与任何意见和做法。
      真没想到,社员们还挺认真,拿着名单这个看那个瞅,议论着,末了才在会计拿的红油印盒里蘸上印油,认认真真地在选定的人名下按下一个红指印。
      此情此景令我又感动又不安,感动的是,能让社员在名字下按上红指印,是对你的肯定和荣誉,不安的是,个人表现我自认不比别人差,可是我家庭出身不好,社员都清楚,他们能推荐我上大学吗?我不敢想。
      忐忑间,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传入耳鼓:“小杨......也不错哦,当赤脚医生扎针灸,送医送药上门......现在又当民办教师了,娃娃们都说教的不赖......”接着听到有人附和。这是谁说的话?我悄悄地顺着话音抬头看去,原来是贫协主任郭仲。顿时心里淌过一股暖流。仿佛身上注进了勇气。
      我就想起我当赤脚医生前后的一些事:下乡前,我大哥是医生,他给了我一些药,说到了乡下,万一病了,看病又不方便,自己吃点药挡一挡。还教我自己打针,给我一套针管,装在一个小铝针盒里,说放炉子上开水煮一煮就可以打针了,还给我几枚扎针灸的针,说头疼就扎凤池、人中、百会穴,嗓子疼就扎耳朵垂后小窝窝、合谷穴,腿疼扎足三里、阳陵泉、三阴交穴,别的就哪儿疼扎哪儿。下乡以后,有的老头,老太太说头疼,腿疼,我就照大哥说的,给他们扎针灸,嘿,一扎,他们还就都说好了!不疼了!我也高兴,还有,有人说胃疼不舒服,我给他一个舒肝顺气丸,他吃了就说不疼了舒服了。到大约七十年代初,农村实行合作医疗,大队要选一名赤脚医生,就把我叫去,让我到县医院进修一个月,回来就当了大队赤脚医生,就不用天天到大田里劳动了,“随叫随到”,哪个社员家有病人就背着药箱去看病,好在都是头疼脑热的小恙,给点对症药就好,只有一两个比较费事的,比如,有一个女人得了据说是肺结核,我坚持每天给她打链霉素,打了一个月,病情见好。又有一天,村北一个社员,我都记不得他名字了,他来了说他的小孩发烧,咳嗽,让我看看去,我背上药箱就去了,孩子高烧测体温39度5,听呼吸音湿重,大概是肺炎,在县医院培训时,大夫说小孩最忌高烧不下,久了会损伤大脑,很危险,我本想让那社员带孩子去县医院看病,又怕他不高兴,以为我推脱,就想:先给孩子降体温,再给打消炎针试试,于是我叫孩子妈妈用温水毛巾擦拭孩子全身,又给孩子马上打了一针链霉素,那时候,国内最有效的消炎药除了青霉素就是链霉素,到傍晚我又去了,孩子不烧了,我嘱孩子妈给娃多喝水,再吃点治咳嗽的药,咳必清片。那时,医院治咳嗽的就是西药咳必清,中药甘草片。第二天一早,我又去了,孩子不烧也不大咳嗽了,我又给打了一针。第三天那个社员来了,叫我去,进门一看,孩子好了,跟他妈在炕上耍呢。接着就摆开炕桌叫我在那吃饭,不好推却,炒了酸菜还放了肉片,炸的黄米面炸糕,这是那地方待客的饭啊,回来的路上我很自豪:我治好了一个小孩的病啊,真有成就感。
      还有一件事我至今不忘:当赤脚医生不久,大队又让我到县卫生院学习接生,去了二十多天回来了,回来后我对书记说:我得有件白大褂吧?要不哪象个大夫?书记没言语。过了几天,保管王才给我送来了一件衣服,说给你看病用的。我一看,这哪里是白大褂,灰麻布做的,又长又大,我穿上快拖地了,袖子也长,哦,我明白了:这是哪儿找来的丧服啊!我气得把它扔一边了。没过几天,房东大哥来找我了,说你大嫂快生了,想叫你给接生。我一听,拿不定主意:按说我在卫生院学了接生,按合作医疗,是我的责任,可是我在卫生院只是看了两个大夫接生了两个孩子,并没有实习亲手接生过孩子啊,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啊,郭大哥看我犹豫,就说:“莫(没)事,她生过两个娃了,顺产,没事。你不用怕,我在旁边给你打下手。”我忍住笑:没听说自己老婆生孩子,男人在旁边打下手的。可我又想,这是一个学习,实习的机会,再说,有房东大哥在旁边,我也不用担什么责任。就答应了。
      以往村里接生都是请村里的接生婆来,洗洗手,弄块干净布,一把剪子就接生了。我现在的水平,也就是在消毒方面比接生婆严格些罢了,论经验还不如人家呢。但是事情逼到这儿了,我不得不做准备。在县里培训时,给我们每个赤脚医生发了一本《赤脚医生手册》,我还一直保存着呢。那本书不错,有一寸来厚,里面医疗知识比较全面,我连夜看了接生一章的知识,把接生程序都列在纸上,反复记忆,并且把接生要用的东西都一样一样列出来准备好。到了房东大嫂要生孩子那天,我带着准备好的东西到了她家,只有那件丧服“白大褂”,我实在不愿穿,就系了一个围裙,戴好了口罩,房东大哥真是助手,守在旁边不离左右,我叫他烧了一大锅热水,木盆,洗脸盆都放旁边,但我心里还是紧张,一遍遍默记着接生的程序,预先铺好接生用的油布,让大嫂躺在油布上,然后给她消毒下身,一般有的产妇要等几小时或更长时间才能把孩子生下来,这中间要安慰鼓励她,等等,孩子生下来以后,首先要尽快用消毒纱布清除孩子口鼻里的污物,让他(她)畅快呼吸,尽快用消毒剪子在适当地方剪断脐带并把脐带口消毒包扎好,然后手掌托住孩子,在他(她)背部拍两下,让他(她)哭出声来,还要把孩子放在盘称上量一下重量,并记录下来,最后再小心地把孩子放在干净的包布里,包裹好,放到孩子母亲身边。这是顺产。而房东大嫂的顺产很突然,她也没怎么喊疼,“噗!”的一声,羊水就喷出来了,溅了我一脸!(幸亏我戴了口罩),紧接着孩子就生下来了,我一下慌了,此时我脑子里记的接生程序都不知跑到哪个爪洼国去了,还是房东大哥提醒我:“快剪脐带呀!”我连忙拿过消毒剪子剪断了脐带,也没消毒脐带口就用纱布包扎好了,房东大哥拍了拍孩子,哭出来了,他拿出他家早备好的小花被单,看了看孩子,是个女孩,包起来放到大嫂枕边说:“看看,你又给咱生了个女子!”他们原来已有一儿一女,这是第三个。我对房东大哥说:“给她煮小米粥喝,催奶。”他说:“我省得,做了面条汤,你也喝碗吧。”羊水溅了我一身,想呕,哪里吃得下?我连忙离了他家。回到屋里,烧了一大锅水,把全身衣服都换洗了。过后,尽管觉得自己还差的远,还是很喜欢这个工作的,不过那时候,是哪里需要你就得去哪里,一年后,大队说村里学校缺教师,又叫我当了民办教师了。
      散会后,我瞅了一眼会计手里拿着的名单,看见自己的名字下有几个大小不等的红指印,啊,社员是公正的!我抬起头,看见蓝天夜空里,星光格外明亮。
就这样,后来又经过县里的审查和简单的文化科目考试,我终于被推荐到一所师范大学录取了,经过学习,成为一名合格的教师,走上了教育的工作岗位。
      今天,每当想起这件事,脑海里就映现出那个内蒙古塞北乡村熟悉的村景,浮现出那里的父老乡亲一张张朴实善良的面孔,是那样可亲可敬,而我的足迹也似乎是一直沿着那一串鲜红的指印走过来的。

作者简介:

      邬静,原名邬小鹏,笔名艺顸,中学教师(现己退休),大学中文系毕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97届结业,97年获北京市新作家写作中心评定为一级作家,讲师。曾有诗文多次获奖,著有诗歌,散文,小说等原创作品未曾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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