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 院
夕阳一落山,车轮便邂逅了老家的院墙,那时,我像落叶寻到根,心里踏实。向父母问安后,便到村北头看望二叔。
两扇木门在夜色里虚掩着,院里没一点动静。推开木门,几间矮屋疲倦地向我招手。借着月光看见院里堆满玉米棒,几株树影打着瞌睡,风吹来,树叶也懒得动弹。
二十多年前,这里是另一翻情形,欢笑声音不断。奶奶扯开嗓门喊孙子们吃饭,那高八度的声调能绕着弯把你从犄角旮旯里拽出来。两个姑姑经常叽叽喳喳地斗嘴,谁也不肯认输。堂弟闲着没事逗狗,他把馒头扔老高,狗张着嘴扑到空中去接,鸡被吓得扑棱着翅膀地跑开,那场面相当热闹。
如今,亲人们个个远离,院里残存的只是她们快乐的幻影。夜色,又添了几分愁绪。独自生活的二叔应该对亲人应更加思念。最心痛的是年轻轻的二姑也永远地走了,大姑为生活所迫,也很少来家里探望。堂弟当兵后,定居外地,只有二叔坚守着孤院。院子静的接近荒芜。站在院门向里张望,窗户里没灯光,院里也不见人。难道二叔不在家?我喊了两声二叔,微弱的回音,穿过夜色,爬过树梢,再由微风送到我耳朵里。“是坤啊!”声音是从院子一角传来的。睁大眼望去,一团黑影在南墙根晃动。我知道那是二叔,天这么黑了,不知他还在忙活什么。见我来了,慌忙丢下手里的活,迎我去屋里坐。屋里灯光暗淡,一桌,一椅,一灶,再加几件简单炊具就是二叔生活的全部家当。我知道二叔不穷,是他觉得一个人没必要准备太多东西。他边跟我说话,边拨开炉子,锅里空空的。天黑了,还没做饭,不知他平时是否总这么凑合。
其实,二叔是个讲究人,爱干净,心灵手又巧。年轻时靠修表营生,在当时,也算村里的手艺人。在街房眼里,他高人一等。他每天驮着修表箱到集市上去,每天都高高兴兴地赚回几元钱,小日子过得也算红火。
可二叔命苦,在堂弟很小时,他和媳妇离了婚。婶娘个小,又不好看,娘家还是小村小户,奶奶打心眼里看不上她,平日里免不了发生口角。后来,奶奶瞒着二叔代他办了离婚手续。事后,二叔也没说什么,可长时间找不上媳妇,二叔脾气就越来越大,经常以斥责儿子来发泄情绪。堂弟见到二叔像耗子见着猫,躲在奶奶身后憋着嗓子哭。每次吵完儿子,他总难过地沉思良久。有时,眼里还噙着泪。奶奶也想给二叔再娶,可家里条件又不允许。二叔因此埋怨奶奶。奶奶自觉理短,再不敢大声跟儿子说话。
光棍汉想女人,天经地义。二叔爱面子,遇见漂亮女人从不敢正眼看,等人家从门前走过,才瞅着背影解解眼馋。他经常偷偷到婶婶家村口等,不是落空,就是碰一鼻子灰。直到婶婶再次出嫁,他才死了心。
后来,爷爷去世,大姑和二姑出嫁过日子,堂弟又去当兵,家里只剩他与奶奶,由于婚姻问题,他与奶奶再无话可说。自那时起,他很少出门,天天借酒消愁。酒是劣酒,一瓶不过两元钱。那时候生活条件差,饭都吃不饱,劣酒也不是寻常人能喝起的。二叔靠酒打发日子,积蓄很快花光。他把家里能卖的都卖掉换酒,包括他的宝家当——修表箱。奶奶看着心疼,也没办法。想必,她后悔代二叔办了离婚手续吧?虽说那时村里的光棍汉多,但不是家里穷的当当响,就是好吃懒做,要么就是残废。但像二叔这样既有手艺,又有排面的人打光棍还是很少见的。像二叔这样父母代替办离婚手续的更罕见。也不能全怪奶奶,她没文化,哪懂得那么多。怪就怪当时的婚姻制度,有关部门不经过本人同意,就发放离婚证,实在有些荒唐。
可能是天可怜他,某年,一个逃难的女人路过家门,想跟他过日子,奶奶虽不愿意,也不敢说什么。那女人想接济家人,不长时间就要回趟家,不是扛走白面,就是小米。奶奶提醒二叔说那女人可能是骗子,二叔不信。自从有了那女人,二叔也有了心劲,做些小生意弄些钱,对那女人更是百依百顺。可事实让奶奶猜对了,半年后,二叔家的财物几乎被索光。终于有一天,她从二叔家蒸发了,二叔因此伤心欲绝。
后来,二叔生活里再没有过女人。
现如今,他常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消磨时光,思念儿子成了他每天的课题。
当我夸他门前那棵石榴树长势好时,二叔赶紧给我摘石榴。我推辞说不要,可怎么也挡不住他的热情。他踮着脚,摘最大的给我,边摘边说,数今天结果多,我一个人吃不完。我问这棵树结果几年了,二叔说是华结婚那年栽的,第二年就结果。华是我堂弟,我知道二叔又想儿子了。他絮叨说华工作忙,回不来。我想二叔巴不得石榴过年才结果,那样堂弟就可以吃到他的石榴了。
二叔见了我,像见了儿子一样亲,摘完石榴又去南墙根摘枣。他说,你别看这枣不红,可甜哩,不信你尝尝。说着,他一伸手摘了一个,在衣角上蹭蹭递给我。嚼在嘴里,的确又脆又甜。二叔见我爱吃,使劲伸胳膊摘,可树高,他够不着几个。他忘了自己已是六十岁的人,爬到旧拖拉机头上摘。看二叔老迈的身躯颤颤悠悠地站在拖拉机上,很为他担心。二叔以前可不这样亲孩子们,人老了,孤独,来个亲人就感动成这样,想想就觉得心酸。
二叔从拖拉机上下来,拖拉机伸了伸被压弯的脖子。拖拉机也老了,跟着二叔奋斗了二十多年,至今也没停止劳动。二叔除了用他耕田、种地,还拉土盖房。二十多年前盖这院的房子就是用它拉土。由于地势低,这几年房基有些下陷。他怕儿子回来没好房住,去年又拉土,翻盖了三间新屋。
看着眼前这三间新屋,怎么也不敢相信是二叔自己盖的。我问她,为嘛不找盖房班,他说闲着也是闲着,自己干,还能省钱。院子低,雨水总往屋里流,二叔用旧拖拉机一趟趟把土运回来,垫高了院子。院子垫好了,二叔又量尺寸,画图纸、挖地基、运砖、拉水泥,旧拖拉机那些老零件像老人满嘴松动的牙齿,突突突地响个不停。它成了二叔的老朋友。
父亲看他太累,想帮忙,二叔知道父亲年龄大了,就婉言拒绝,说闲着也没事,慢慢干吧!二叔准备好盖房的前期工作,就开始一砖一砖地垒,咔咔嚓的敲砖声让寂寞的院子热闹起来。他每天垒两圈,墙垒高了,又搭木架。站在木架高处继续垒墙,直到封顶,才叫人帮忙抬房梁。去年回家过年时,他还没来及装修,就急切地让我与堂弟等人在新屋里吃饭。看得出,他很高兴。
现在,新屋静悄悄,黑洞洞,冷冷清清,再无过年的热闹气息。
可能二叔又盼着过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