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绿军装
李瑞霞
我家墙壁上挂着一个老相框,里面都是老照片,多数是父亲穿着军装,背着长枪的2吋3吋黑白照,最显眼的是一张5吋彩色的半身照,父亲穿着绿军装,带着镶着红五星的帽子,英武、洒脱。父亲非常珍爱这个相框,从不许我和弟弟碰它。在我儿时的记忆中,父亲总穿着草绿色,拆去肩章的军装,即使颜色有些泛白,甚至还打了补丁,也舍不得丢弃。我一直纳闷,为什么父亲不让我们碰他那些穿着军装的照片,似乎一碰,照片上的绿军装会褪了色似的。后来,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才知道父亲与军装有那么一段常人不知道的缘分,绿军装系满了父亲对部队,对战友,对那激情燃烧的岁月的片片情结。
时光追溯到1964年,“北部湾事件”爆发,美国向越南发动了侵略战争,党中央决定向越南提供全面无私的援助。我的父亲就在1968年3月随第九批高射炮兵部队进驻越南战场。父亲被编在侦察连,常常带着望远镜在山头侦察敌情,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出生在平原小村庄的父亲第一次离家便站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执行的又是一项神圣的使命,望着密密的丛林、此起彼伏的高山,他心潮澎湃,觉得自己的生命是那么有意义,自豪感溢满心胸。我曾经问父亲害怕过没有,那里毕竟是战场啊!父亲总是笑着说:“不害怕是假的,但一想到是为了国家,为了毛主席,为了人民而参战,就什么也不怕了。”这就是他们这一代人,朴实、单纯、无私。
父亲只读过三年书,看到战友给家里写信,他羡慕得不得了,下定决心自学文化知识。他找来一本字典,一有时间就翻开来读、背、练字。功夫不负有心人,三个月时间,父亲已经能给家里写信了,字练得越来越漂亮,一些战友也来找他代笔写信,他尝到了成功的喜悦。父亲常常引用这句话:“部队是个大熔炉,能磨练人的耐力,锻炼人的毅力。”
越南北部山区属于热带季风气候,气温起伏较大,有时最低温度竟降到摄氏零度以下,出现雪花飘飘的景象,每到东北季风袭击的时候,天空常常密云深锁,从早到晚老是下着蒙蒙细雨,使人感到非常气闷。由于湿度大,阴冷阴冷的,人们不得不穿上毛衣、棉衣。但是,一旦天气晴和,阳光灿烂,又会穿上短袖衬衫。由于不适应那里的热带季风气候,父亲落下了老寒腿的病根,几十年来,只要一阴天就会腿疼的厉害。每当这时,母亲就会用开水泡上两条毛巾,一边为他热敷,一边数落他当年不知道照顾自己。父亲总是开玩笑说:“我的腿是最准确的气象台!”
1969年2月,我的父亲随最后一批高炮部队撤回祖国。他所在部队被调往上海军分区,经过考察、筛选,父亲被分到警卫队,做中央领导人的警卫工作。他经常自豪地讲起见到毛主席的情景,以及同西哈努克亲王握手,同周总理一起观看杂技表演,和《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的扮演者童祥龄同桌吃饭……有一次,毛主席来上海参加会议,中午休息时信步走进警卫室,父亲正好在值班,看到万分崇敬的毛主席出现在眼前,父亲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毛主席亲切地询问了他工作和生活情况,临走还递给父亲一支烟。目送毛主席走远后,父亲颤抖地握着那支烟卷放在砰砰乱跳的胸口,很久很久……主席给的烟是不能随便抽掉的,父亲请示班长,班长又向上级请示,得到回复“烟卷可以抽”。整个班的战士都很激动,围着父亲,点燃烟卷,一人一小口品味这支珍贵的烟,也品味到了领袖对普通战士的关怀之情。
1973年年底,父亲服从组织安排告别了他心爱的军旅生涯,而就在那一年,国家出台新的复原政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脱下军装,父亲又做回了农民。父亲从未抱怨过命运,他常说,男人当过兵便不虚此生。回乡务农后,父亲依然难舍对绿军装的一片深情,他一直在村委会工作,每年一到征兵时节就格外忙碌,去县武装部为村里争取名额,哪个年轻人入选了,他便热心做起入伍前的“培训工作”。受父亲的影响,我从小就开始关心国家大事。那时,收音机是父亲和我的好朋友,每到早上7点和晚上7点半,我和父亲就会准时收听中央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人民子弟兵》自然也是我们最喜爱的节目。每当电视上出现身着绿军装的战士的身影,父亲便会紧盯着屏幕一动不动,眼中充满向往。
三十多年过去了,父亲对绿军装的眷恋之情依然未改。几天前,远方亲戚捎来一包旧衣服,里面有一套不算太旧拆去了肩章和袖章的军装,父亲像得到宝贝似的穿在身上,在镜子前照个没完,仿佛青春又回到了他身上。突然,他想起了什么,转身走进里屋。隔着门帘,我看到父亲从一个小匣子里取出一个红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来,里面是一枚黄色的印有五角星,下面一块红色绸布结成的三角坠儿的军功章。他粗糙的手轻轻滑过五角星,布满皱纹的面颊滑过两行泪珠……是啊,时间可以带走一个人的容颜,带不走的是他的那份情怀,在时光的流里,它沉淀的愈加厚重了。父亲把军功章端端正正戴在左胸,站在穿衣镜前,郑重地举起右手,打了一个标准的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