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打麦场现在已经没有了,大多数的已经划作了宅基,盖成了院子,少部分距离村庄较远的复耕了,即便如此,每每我从这些地块旁边走过的时候,依稀看到的仍然是当年的打麦场。
我有很多的时候,无法理解城市人的冷漠,对门相见不相识,这和我从小在打麦场的经历有着深远的影响。乡下人人情好,是风气使然,也是形势所迫。农耕时代的乡下,大多农活靠一家一户的力量是可以完成的,但有的事情需要联合起来,比如有些农具、牲口等,就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的,必须相互帮衬,有的活计就不是单打独斗能完成的,比如打麦,必须请旁人搭把手。你平时不注重和大家搞好关系,你就成了“独户”,碾场、堆麦秸垛之类的事情没法干,收麦时节天气瞬息万变,乡下人称之为“收火麦”,容不得你三个核桃两个枣的悠悠而来,因此,打麦场注定需要采取人海战术。
一进入五月,乡下人就开始在打麦场忙活了。打麦场只在收麦的时候用,收完麦子就闲置下来,杂草丛生,这就需要重新整理。这个活村里人叫“杠场”,这个“杠”字怎么写?不得而知,反正就是把杂草清理之后,整平,然后洒上适量的水,牛拉上碌碡一圈一圈地碾压,过几天再洒再碾,直到“铮光瓦亮”,才算完工,封闭打麦场,静候麦子入场。“铮光瓦亮”这个词是我们乡下的一句土语,我觉得非常形象生动。整好的打麦场确实如同瓷器表面,镜子一般,如钢板坚硬。这种办法都是劳动人民在数千年的生产中总结出来的科学经验,不这样打磨,打麦场碌碡一碾,尘土与麦粒搅和到一块,岂不是糟糕?用这种方法整成的打麦场无论怎么碾,都干干净净。平时不扬尘,雨中不起泥,真是高手在民间。
从第一镰下去,宁静的打麦场就进入了人欢马叫的一个周期,往往需要半个月左右。这一时期,来往打麦场的路上,总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那份热闹无法形容。从麦田里把麦子拉回来,第一道工序叫“摊场”。摊场就是把收回来的麦子平摊在打麦场里。摊场也是技术活,用特制的木杈,把麦子挑了起来,转一个方向,就形成了一个麦棵子就站立了起来,便于阳光照射,过一段时间,再翻一次,让其均匀见光。晾晒到正午,太阳正毒辣之时,就是碾场的绝佳时候。
过去碾场靠牛拉碌碡,慢不用说,碌碡也不是很重,所以必须要在太阳暴晒下,麦子才好脱粒。碾场时,人站在中间,用一根长绳牵着牛,一手挥着鞭子,一圈圈的转过去。牛是要屙屎的,可不能大意,弄到场里就不好处理了。所以一旦看到牛撅屁股,赶紧就拿一把木锨过来,伸到牛屁股下面,接下秽物。转上一阵子,这一层碾得差不多了,牵牛的人喊一嗓子:翻场!在场边休息的人们都纷纷从四面八方涌进场里,一会儿,拿着铁叉、木杈的乡亲们就在场里站成了一排,从一端开始,把杈尖插进被碌碡碾实的麦秆里,用力挑起来,使劲抖几下,已经脱壳的麦子就落到了底下,还带有麦粒的麦秸留在最上层,等待下一轮碾压,人们边翻边往后退。一时间,整个麦场都笼罩在尘土麦衣麦秸中,耳边只听见“唰唰”的麦草抖动的声音,偶尔会有人说一句有趣的话,惹得大家一片笑声。人们笑归笑,但都眯着眼睛干活,因为眼睛一睁大,就有灰尘往眼睛里钻,再就是阳光的直射,照在明亮的麦秸上反光刺眼。眼睛可以眯着,但鼻子可没办法,人们也不讲究戴口罩,所以每次翻完场后,人们都蹲在场边,用力的擤着鼻子,鼻腔里满是灰尘、草屑,刺激得鼻腔发痒,鼻涕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流。孩子们憋着一口气钻进人群中,使劲翻几下,又快速地跑到场边阴凉处,大口地喘着气,脸憋得通红。由于碾场必须要选在晴朗的日子,在太阳的暴晒下才能把麦子碾净,所以每次翻场时头上烈日晒着,汗水顺着人们的脸颊脖子往下流,满天飞扬的尘土草屑便粘在皮肤上。翻完场时,互相看着对方的脸哈哈大笑。这样来来回回几次,碾场的程序完成。有经验的老者抓起一把麦秸看看麦粒都脱落了,就招呼大家起场。
起场是劳力的展现,是力量的比拼。尤其是雨天即将来临的时候,六月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这就到了用人的关键时刻,如果场堆不起来,碾压过的麦子被大雨淋湿浸泡,夏季温度很高,一夜时间,麦子就发芽了,那即将到进嘴的麦子可就泡汤了,一年的收成也就完了。因此,弄完上面的程序,起场不能有丝毫马虎,必须快,用最快的速度,把麦粒与麦糠先堆起来,防止那突如其来的雷阵雨。这时候才真正体会到“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的滋味
起完场,就要扬场。扬场,就是借着风力,把麦粒和麦衣(麦糠)、尘土分离开来。好的扬场家,看起来实在是异常美的享受。扬场一般是两个人完成的。一个是扬场者,一个是扫场者。看好风向,扬场者站在下风头,用木锨将麦粒与麦衣、尘土的混合物迎风扬起,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在风的吹拂下,便会看到金黄色粮食非常均匀地散在空中,其形状像一条雨后彩虹,然后再散落下来。而麦衣则像冬天的飞雪,纷纷扬扬地随风飘落。麦粒便与麦衣分离了开来。扬场者在扬场过程中,另一个扫场者便站在散落下来的麦粒周围,用柔软的扫帚,扫除由于打场不彻底而剩下的带粮谷物。当扬场者不断地将彩虹状的弧线划出,地上的麦粒也越积越多,最后会堆成一个金灿灿的小山丘
好的扬场手的作品是非常杰出的。扬完场仔细观察一下便会看出,上风头最远处的是体积较大重量最重的土块,再近一点的是重量较重的砂粒,再近一点的是最饱满的麦粒,再近一点的较饱满的,后面是瘪秕的,最后就是麦衣
扬场是个力气活更是技术活。说是个力气活,是因为没有相当的体力是顶不下来的。说是个技术活,是因为把握不好,麦粒就会和麦衣尘土混为一团。最杰出的扬场手,在风力极小甚至没有风的天气,也会把这件事情做得非常完美。那需要在扬起的过程中,将向前推送的力量加大,并且要非常的均匀,充分利用惯性原理,将麦衣尘土和麦粒按远近分开
扬完场,把麦子装到一个个口袋里,正儿八经的颗粒归仓了,每个人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找一个好天气来晾晒粮食,已经不算是什么麻烦的事了。剩下了最后一件事,就是堆麦秸垛。麦秸在当年非常重要,一来是牲口的口粮,二来是做饭引火和给土房抹泥的必要原材料,各家各户都非常珍惜。堆积麦秸垛是个技术活,垛打不好,下雨时漏雨造成麦秸霉变就不能用了。麦秸垛堆得越高,难度越大,经常是看到高高的麦秸垛颤颤巍巍的,好像都要倒下来。打完垛最后在垛顶上再抹上一层厚厚的麦秸泥,以防雨水渗透,最终,麦秸积堆成了一个锥形的立方体,像一座小房子。大功告成了!这时夕阳已经悄悄地掉进了远处的河湾深处,打麦场上说话的声音渐渐稀少,人们紧张的麦收心情才算落了地。
麦收过后,打麦场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除了去为牲口铡草、抽取引火柴之外,大人们一般大半年都不去那里了。打麦场上就成了年轻人和孩子们的天然娱乐场所。麦秸积背后小年轻的情爱故事,打麦场上小朋友们的械斗战场,都在这里展开。母亲每每放学回家天气很晚等不来孩子回家吃饭,总会站在打麦场上,悠悠得呼唤一声自己的孩子该回家吃饭了。
忘记过去即意味着背叛。打麦场的记忆在我来说,也是零碎的不成样子,我之后的孩子们甚至连拖拉机的碾场、脱粒机脱粒的场面都没有见过,他们只知道大型收割机“轰隆隆”的过去,麦子就装进了口袋。他们在享受现代文明的过程中,因为时代的变迁,可能和老一辈的人永远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但当年收完麦子的那份心情,也注定是现在的年轻人所不能感受到的,社会有更替,兴衰岂无凭,今天都是由昨天而来,幸福往往伴随着艰辛,不要抱怨老人们抱着昨天不放,因为那是他们的苦乐年华,也不要对现在的年轻人不屑一顾,因为他们也会在几十年后向他们的后辈讲述他们非同寻常的记忆。历史就在这样的讲述中,代代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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