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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愚:《老兵问史》第20篇
作者:若愚


                                                                             《老兵问史》第20篇  

                                                                                             ——离休老干部刘桐玏采访纪实

                                                                                           若愚

                                                                                         (一)

 

按着笔者的写作进度,最后一个压台的主角,是红色老兵刘桐玏。

     1963年春,那天槐花正香,清风徐徐,骄阳正暖。笔者正在衙门口的六街小学里读小学二年级。六街小学就是早年的乡学读书林。下午的课是听老兵讲革命故事,同学们拿着板凳,整齐地坐在大槐树下,耐心地等待讲故事的人到来。解放前就在这里打工的老工友蔡老汉,准时敲响三点上课的钟声。从“衙门”里走出一个穿着整洁旧军装的中年人,直接来到讲桌前,端端正正给小同学们敬了一个军礼。那年恰是初小实行六年制教育的头一年。

     亚君老师介绍说,这位英俊的军人,是刚刚从部队转业到蔚州工作的革命军人刘桐玏。十六岁就参加了革命。抗战时期,参加过太行山反扫荡的残酷斗争。他出生在晋察冀抗日老区唐县,唐县是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柯棣华战斗过的地方。后来刘同志来到革命圣地延安,随部队在洛川西部搞军垦。亚君问,同学们听说过三五九旅吗?大家齐声回答,听说过。

  亚君高兴地讲道,军垦就是延安精神,就是大生产运动。亚君说,刘同志还参加了著名的兰州解放战役,他们从延安出发,转战宁夏、甘肃、青海,打垮了马家军和胡宗南。亚君沉痛地说,解放兰州,很多英勇的解放军战士,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和鲜血。西北解放后,刘同志又奉命参加了著名的抗美援朝战争,这是一次具有国际主义精神的战争。白求恩、柯棣华把宝贵的生命,献给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刘同志同样把他的青春献给了英勇的朝鲜人民。美帝国主义的飞机大炮震聋了他的耳膜,留下了终身的残疾。

     从朝鲜回来,刘同志和他的战友们,日夜保围着祖国的东北边疆。后来他回到内地石家庄,参加了保卫城市和首都北京的重要工作。今天,他结束了戎马半生的军旅生涯,转业来到蔚州,他带着残缺的身体,从城市来到农村,支援农村第一线的建设,这种精神是多么地难能可贵?亚君老师大声说,这种精神值不值得同学们学习?同学们齐声回答,值得!

     刘同志含着热泪走上讲台,向同学们招手致意。他中等的个头,清瘦的脸颊,炯亮的眼神,褪色的黄军装干净而齐整,无不洋溢着一个革命军人的高贵气质。他从他的苦难童年讲起,讲到了美丽唐县的大茂山,以及他的家乡南洪城村。南洪城村是道家学派葛公传道的地方,跟蔚州一样,六千年前就有了人类。刘同志说,他的家乡很美丽,北倚巍巍太行,南望华北平原。唐县是他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

他话题一转,讲到了那次日本鬼子对冀中惨绝人寰的持续大扫荡。1943年秋的一个傍晚,血色残云堆满东方半个天空。几百名凶残的日本鬼子,包围了他的家乡南洪城村。当时晋察冀三分区骑兵团里的五十几名官兵,正在村里开展抗日救亡工作,已经十几天了。明天拂晓,他们就要奔赴大茂山,开辟新的抗日根据地。清晨起来,父亲刘福占从山里摘了核桃、红枣。刘同志从唐河里摸来了褐色大鲤鱼。父子们想趁着秋风清朗的夜色,犒劳犒劳子弟兵们。

战士们亲切称呼刘同志的父亲为刘大爷。战士们好久没有吃过这么香甜的土特产了。他们喝着红枣酒,村里的青年民兵和战士们围坐在一起。其中一个大高个子给大家布置如何攻打日军筑设在村子四周山头上那几个炮楼,这几个炮楼日夜监视着晋察冀军民的抗日行踪。他们经常出来到各村扫荡,夜里就龟缩在里面,用照射灯不停地觊觎山里军民。刘同志讲,高个子就是俺们团长李连芳。李连芳早年在东北抗联,参加过红军,走过长征。后来到太行山领导抗日斗争。是晋察冀众多抗日英雄中的一个。

刘同志讲,早在东北抗联中,李连芳就是那一带著名的战斗英雄。在一次袭击沈阳郊区日军炮楼的战斗中,他的腹部被日军子弹打中。那时李连芳还不满二十岁,硬是忍着剧痛从伤口处,自己把子弹从肉里挤出来。伤还没有痊愈,他就忍着伤痛,又参加了一次袭击日军军营的战斗。这次战斗更危险,敌人子弹击中他大腿根部的动脉,要不是抢救及时,那次就丢掉了宝贵的生命。他自己也不清楚,他究竟在战场上负了多少次伤。部队领导几次叫他带伤疗养,都被他婉言拒绝了。

1936年,他为了寻找新的光明,带着十几名抗联战士,投奔延安,军团政委聂荣臻,亲切接见了他。他的英雄事迹传遍延安,聂荣臻就派他到晋察冀担任了骑兵团团长。并介绍他加入党组织。

     刘同志主要讲述了李连芳的故事。1937年,党中央发动冀东暴动,李连芳率领骑兵团,参加了著名的平型关大战。他们的任务是提前抢占涞源城。李连芳一马当先,身先士卒,很快攻破倒马关。接着,他带领骑兵团,攻打盘踞在曲阳、唐县、满城一带的日军守敌,捷报传遍晋察冀边区。他把缴获敌人的电台、枪械和军用物质,分发给当地游击队,加强当地武装力量,巩固了敌前抗日政权。冀东暴动显示了人民群众的抗日要求和力量,为后来建立广泛的抗日根据地,奠定了基础。

     1938年五月,李连芳被中央军委任命为八路军第四纵队参谋长。继续向冀东纵深进军,转战永宁、怀柔,继而转战蓟县一带。在冀东对敌作战中,他身上多处负伤,被敌人称为“打不死的人”。1939年,李连芳去延安马列学院学习,翌年毕业后又返回晋察冀军区。有一次,日军扫荡驻扎在灵寿陈庄的抗日军政大学,李连芳为掩护分区机关和人民群众转移,带领学员与敌人顽强作战,不幸左肩胛骨又被子弹击穿。刘同志讲,俺们团长不愧为人民英雄的称号。他是始终战斗在抗日第一线的中华好儿男。

     从下午三点开始到五点,刘同志还没有讲完团长李连芳的英雄故事。有关自己英勇杀敌的事却没讲一个字。同学们聚精会神地听着,有个同学大胆站起来要求刘同志,快快讲讲那天晚上被敌人包围的故事吧。刘同志似乎很不乐意提起那次不幸的遭遇。

刘同志面色沉重。他用低沉的嗓音,讲述了那天傍晚敌人袭击南洪城村的经过。

刘同志永远不会忘记。敌人刚刚在南洪城一带进行了拉网式的残酷大扫荡。所到之处,日本鬼子烧杀抢掠,奸淫妇女,屠杀抗日志士,使当地军民抗日情绪,一度陷入低潮。为了尽快重新点燃军民抗日火焰,骑兵团长李连芳和陈排长,带领骑兵团五十名伤病战士,再次进驻南洪城村,一边养伤,一边开展抗日救亡活动。

血一样的残云越集越密,而红枣酒同样是醉人的。当同志们喝着枣酒,憧憬打败日本侵略者以后,大家再用饱满的热情建设家园的时候,村外响起了密集的枪声。敌人架设在西北山坡上的探照灯,像恶魔的眼睛,一次次扫过南洪城村的上空。也把刘同志的家照得通明透亮。

因为敌人刚刚扫荡了南洪城村,战士们没有想到敌人会在这么快的时间内,再次扫荡南洪城。那天,军民们热情正高,日军突然而至,使大家措手不及。团长李连芳、排长陈远生当即作出判断。敌人一定是得到可靠情报,有备而来。面对严峻的斗争形势,战士们首先想到了人民群众。纷纷拿起枪准备战斗。

李连芳命令陈远生,带领伤病员在屋里和敌人周旋,并寻机杀死敌人,尽快脱离险境。自己则带领三十个战士,冒死也要冲出解救群众。当正要冲出街门的时候,几个鬼子已经堵住门口,一部分鬼子爬上墙头,迅速在屋顶架好机枪,其他鬼子们挨家挨户搜捕抗日群众。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刘同志的父亲打开地道门,让战士们快速躲进去。李团长见伤病员进入地道,一声喝道,冲啊!举起匣子枪,一连撂倒几个敌人。

     李连芳第一个冲出堂屋,掖了手枪,端着机枪向门口的敌人扫射,战士们趁机跟着李连芳向街里冲去。他们冒着四外敌人射来的枪弹,几个战士引开敌人,一部分战士进入群众家里,先把老弱孤寡转移到后山安全地方。这时,村里的抗日民兵,也开始组织群众向后山转移。在军民的协同配合下,大部分群众安全转移。可李连芳又一次左腿负伤。他带着伤,硬是把一个烈属老人背到了后山里。几个战士也牺牲了。李连芳组织群众转移后,就带领着战士们吸引敌人,试图把敌人从村里引到西山,减轻村里战士们的压力。

     哪知敌人并不中计。他们分兵两路,一队追击李连芳他们,激烈的战斗越打越猛。刘同志家的地道并没有和后山打通,地道里没有多少食物,更没有水。这时,日本鬼子进入家里,他们把家里的粮食、食物洗劫一空。两天过去了,战士们躲在地道里,没吃没喝,敌人吃完了家中的食物,就开始杀鸡宰羊。他们知道八路军躲在地道里,外面的鬼子把住了山口,企图把战士们困死在地道里。那时,刘同志还是村里的民兵,他和父亲、弟弟都躲在地道里。

     大批日本鬼子返回来。他们挖开地道口,开始往地道里灌水、灌烟。大家不能眼睁睁看着等死,刘大爷已经过多次这样的险境,每次都带着乡亲们逃往后山,当地人叫“跑反”,跑不成,就躲进地道里。可这次被敌人发觉了。刘大爷说,咱不能眼巴巴看着等死,事不宜迟,俺先出去,大家见机行事,互相掩护。说罢,就拿起事先准备的大刀,猛不防冲出地道,随手一刀,把一个正提着水桶往里面灌水的敌人砍倒。另外几个敌人抱来柴火,敌人们没有防备,一时吓愣了。另一个敌人醒过神来,举起三八大盖就朝着刘大爷的胸口开了一枪。鲜血顿时涌出来,刘大爷倒下了。

     刘同志见父亲被敌人杀死。不顾命地要往地道外面冲,被陈远生拉住了。李排长随机应变,布置战斗,决定突围。他吩咐大家冲出洞口后,分散隐蔽,利用院子窄小,房间多,障碍物多的条件,有效打击敌人。陈远生第一个端着盒子枪冲出来,几个点射,打死打伤四、五个敌人。接着,后面的十几个战士冲上来,准备夺路突围。这时,敌人用机枪扫射,仅仅几分钟,十几个战士全部牺牲了。陈远生顾不得悲痛,腰间拔出几颗手榴弹,扔在敌群里,趁着硝烟,刘同志拉着弟弟,紧跟着陈排长冲出院外,消失在山沟里。

讲到这里,刘同志哭了。亚君给刘同志递上白开水,刘同志清清沙哑的嗓门说,同学们,从那时起,俺就是晋察冀骑兵团一名战士了。今天的幸福生活是烈士们用鲜血换来的。我们大家要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不忘前辈和日本帝国主义进行斗争的那段历史,也不要忘记解放战争那段血的教训,更不能忘记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的现实。抗美援朝就是历史的见证。我们要继承先烈遗志,把革命进行到底。

两个高年级的同学献上鲜花,刘同志紧紧抱在怀里,另一个同学把红领巾系在刘同志的脖子上。刘同志面庞严峻,神色坚毅,同学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刘同志讲,那天俺们突围后,敌人恼羞成怒,火烧了村庄。南洪城村一片火海。他们抢走了牛羊、粮食,押走了没来得及逃跑的村民。当俺们走进山沟里时,西北山坡上那个日本鬼子的炮楼,突然一阵爆炸声,那是李连芳团长带领战士们,趁着敌人在村里胡作非为的时候,把它炸毁了。等李连芳回到齐家佐附近一个村里时,一下子瘫倒了。他带着严重的腿伤和敌人打了两天两夜。这是多么坚韧的毅力?课场里一点声音也没有。突然再次爆出热烈的掌声。

有同学小声问,刘大爷后来咋了?亚君低沉地说,敌人走后,乡亲们把他抬回家。令人高兴的是,敌人并没有打中刘大爷的要害,子弹从肩胛骨边穿进去,后经多方求医救治,慢慢好了。同学们都应该记住,刘大爷是为了保护子弟兵才英勇负伤的。

亚君老师留着齐肩的短发,面容似乎比刘同志还严肃。她已经组织过多少次这样的革命教育课,恐怕连她自己也数不清。那天晚上,亚君老师又把刘同志讲的战斗细节,补充在她的日记里了。

    太阳落山。一场革命传统教育课结束了。刘同志缓步走出读书林,又走进“衙门”。“衙门”不是衙门,是在封建衙门旧址上,新建的人民政府。它代表了一个旧时代的结束和一个新时代的开始。“六一”节,亚君带领同学们,到西大云疃惨案遗址上扫墓。那天,细雨淋淋,清风哀哀,刘同志远远望着大家。当同学们走后,他把一束鲜花放在了墓地前面。

今天,同志和革命这个词,很少有人提起了。人们的头脑被高度丰富的物资所填充。望着眼前九十二岁高龄的刘同志,笔者心里是另一种感触。当他拄着拐杖,迈着颤微微的脚步,蹒跚在街头的时候,匆匆忙忙的人们并不知道他是谁。有的人或许试图从故纸堆里,寻找他和他们的足迹,以表明他们对革命先辈的崇敬。可当刘同志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同样不认识他是谁。当刘同志用坚毅的眼神凝视他的时候,他觉得这种眼神是那么可怕,因为他被这种眼神吓了一小跳。但这种人毕竟多少有一点良心。

 

                             (二)

     记得儿时曾和小伙伴们到古蔚州城内的西北角去玩耍。雄伟的古城墙,把那里的一片废墟包裹的严严实实。从“衙门”西行北拐,一直向北走,过小街南、北通巷,在口北巡道察署、城守营废墟的中间,有一条窄小的陋巷,叫箭道口。顾名思义,陋巷就像“箭”一样窄小、细长。古老的蔚州人给街道起名字都很形象,恰恰从另一个侧面,佐证了蔚州文化的博大精深。连年的战火烧尽了老州城里所有的衙署,以及和旧政权相关的一切建筑。也把这一片贫民区弄得千孔百疮。

    “衙门”旧址上建起了人民政府。到1963年初,尽管蔚州解放十多年了,但老州人们还习惯称那里为“衙门”。刘同志转业到蔚州后的新家,就由“衙门”主管部门安排在这里,他每天就从箭道口去“衙门”里上班。他的职务是县农林局副局长。三年暂时困难时期,蔚州是重灾区,发展农业、林业首当其冲,做为一个从抗战时期走来的老兵,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不仅组织上这样认为,刘同志也这样认为。

     刘同志是亚君老师留给小同学们的称呼。“同志”是那个时代最高称谓,不论阶层、职业、性别、老幼一律称同志。当然除了阶级敌人。时过境迁,笔者从本节开始,称刘老了。这是笔者给刘同志的定位。

     箭道口对面拐角处有一所矮小的民居,里面住着一个高跷女艺人,因为弱智,人们给她起了一个雅号,叫“老油坨”。但她有一种潜能,单纯记忆,嗓子好,音节高,唱的高跷,享誉蔚州城内外。南北大山深处的百姓们,每逢大年小节,都要慕名到城里来观看她的演出。那时,城里还有一个盲眼艺人,叫苏先生,不仅瞎眼高跷唱的好,掐指算卦也没人能比,以走街串巷算卦为生。

     苏先生常从老油坨门前过,久而久之,老油坨就请苏先生到家里算卦。子丑寅卯,算来算去,俩人命运相当,终生乞讨,富贵无望。解放前没那条件,新时代有了新婚姻法,俩人一商量,四十多岁,你没老婆俺没汉,瞎汉配劣婆,就搭伙烹锅,同住在箭道口老油坨的家里。好歹是惺惺惜惺惺,命苦人可怜命苦人。愁闷时同唱一段高跷也算吃了一顿八碗大餐。

     那天,正逢城里八月节大集,卖玉米棒子毛豆角的,打月饼压饸饹的,在箭道口摆了一大溜子。南来北往,十里八乡,黑夹袄子砍山鞋,满街里一码黑衣人。夹杂在中间的罩红头巾穿花绿夹袄子的女人们,也是来看老油坨和苏先生唱高跷的。自1960年以来,蔚州城的大集还从来没有过这么热闹的。今年丰收在望,自然不同往年。

     老油坨、苏先生,两口子见人越聚越多,站在石台阶上,敞开歌喉,一人一句,唱了一段子高跷调:

     说蔚州,道萝川,蔚州就是不一般。看城墙,齐展展;看街道,平坦坦,牌楼一百零八面,六部坐了五部的官。出东门,过东关,三皇老土带瓮泉,二十里是代王城,四十里方圆西合营。东南相邻五台山,铜帮铁底鸳鸯站,代夫人死在磨笄山。大明扎营永宁寨,一夫把关天罡山。出南门,走南关,南面有座翠屏山。翠屏山上飞狐峪,飞狐峪内有箭眼。一炷香,八仙洞,阎王鼻子鬼门关。十八堂叫朝阳洞,王喜洞里出清泉。

     人群里高呼,好,好……,老油坨、苏先生的歌声并不停,而是越唱越响亮。独具乡音的蔚州高跷,是当地人民喜闻乐见的民间艺术形式之一。箭道口的百姓们,最爱听这种土里土气的扎根于人民群众心中的老调子。只听那俩人又唱道:

     玉泉山上观音寺,魏氏象枢读经卷。浮图村里花果园,玉皇李子可口甜。出西门,走西关,东西下关趄坡弯。再走八里是暖泉,水过凉亭八角井,魁星楼下是书院,檀木佛后有菜园。你看那——(俩人合唱)南山长着原始林,北山蕴藏黑煤炭,壶流河水多少弯,蔚州美景说不完。

     那天正是八月节前的最后一个星期日。高跷调传到箭道口一处颓废的破院里。刘老和贤惠的妻子,正在清理院里堆积如山的瓦砾、砖石,以及多少年没人清理过的垃圾。这里是一处蔚州城里没家没业的十几户贫民群居的大杂院。笔者说的“群居”,不是原始意义上的群居,而是具有现代文明,在一夫一妻制框架下,大家在一个地方共同居住的“群居”。

刘老和妻子住在垃圾堆北边的三间房子里。西边一间不能住人,因为后檐露着天。这里是最好的气象观察台,不管刮风下雨,电闪雷鸣,还是明月当头,暖阳普照,从这里都能看到大自然的风云变化。刘老和妻子住在东屋,东屋里黝黑黝黑,是历经多年烟熊火燎的那种油烟子。房子不大,三十六空明清式窗格,两边开扇。这种布局是老州城里的大户人家,专门给下人们预备的。

土炕中间一个大洞,刘老捡来旧木棍、破木板、苇草垫平,夫妻俩铺上两床军被,百货店里买了一块时髦的牡丹花双人炕单子,两个花枕头,铺摆在炕上,也是那种万般温馨的样子。

在蔚州的“新居”弄好后,吃饭还没有着落,就在露天的西屋用烂砖头、土泥巴,垒了一个简陋锅台,蔚州有的是砂锅锅,现从街里买了一大一小两个砂锅。一个做饭,一个熬山药白菜。刘老和妻子说,咱行军打仗多少年,也没有这么铺排过,今后就好了。一切都会好的,什么也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妻子投来嗔怪的眼神,里面带着理解和爱恋,轻轻叫了一声“瓦西里”。

这里没有院墙,过来过去的人杂眼杂,偷窥觊觎的什么人也有,夫妻俩就把旧床单裁剪后做了窗帘。晚上点亮煤油灯,别有一番情趣。在被几千年古老文化沉淀过的蔚州城里,还从来没有过比这更简陋的家庭。 

尽管这里的房子老破旧,可这里的垃圾内涵最丰富,沉积了蔚州城里最古老的文化。最上面是附近住户们倾倒的泔水、尿液,混合着菜叶,拆掉的旧房土,碎砖块,茅坑石,不时挖出一些半朽的骨头,混合着人的颅骨、腿骨、肋骨等。夫妻俩用小推车,把这些垃圾送到城墙西北那一片废墟里。就开始清理西边的垃圾。他们一锹一锹往下挖,力气却使不上,因下面是一层层乱布条子。

后院那个娇嫩的中年胖女人过来说,不用弄那!那是50年宣讲结婚法那会,叫女人们放足,扔掉的裹脚带子。说着,指指自己的小脚尖尖说,这叫“解放脚”。刘老夫妇抬头看那胖女人,胖女人个头不高,穿着深蓝大襟扣门滚边夹袄,不大不小一对五寸金莲,“金莲”是和蔚州城同时解放的。三十二、三岁年纪,白白脸皮,嗓音不仅脆生,眉目还会传情。穿戴整齐干净,不像家境富有的人。

     刘老夫妇没有理她。胖女人并不尴尬,越发显得能说会道,她喋喋不休地说,俺就住在后面,不是和你老们谝哩?俺原来是南大街钱庄黄老板的六小婆,叫“小花鞋”,解放后他不要俺了,俺就嫁给一个卖菜的主儿,他穷的鬼一样。没办法,离婚时黄老板就把后面那个小院送给俺住了。刘老下意思抬头看看,可不是,这一片就数她家的房子好。那脚趾尖尖,眉毛弯弯,颇有一番风韵。臀肥奶大,不同人看了自有不同的解读。

     胖女人扭着肥臀走了。刘老夫妇继续挖着垃圾,下面是一堆瓦当、雕花的砖块。那些图形很优美。瓦当上多是猫头、万字图形。那雕花方砖就更精美了,鸳鸯戏水、竹林山水、五子登科、状元及第、荣归故里等,下面还有一块残碑。刘老擦掉上面的泥土,仔细看看,写着清乾隆子丑年某月日,字迹风化了,看不清,大概意思是,记载这里一家的儿子考上了举人。说明这里曾经是一个大户人家的祠堂。后来挖出神牌、供桌腿子、佛龛等,都被刘老夫妇用推车子,扔到西北角废墟里。以后几天,还挖出了辽金时期的弯刀、金幢,宋元明清的瓷器、霉烂的线装书,最多的是青花瓷片。隋唐前后的青铜器,不过是小鼎、香炉,没什么大器。

刘老和笔者说,东南角挖出了很多铁渣子、铁炉子。还有铁锅、菜刀、门环、铁吊扣等,一些居家用品。据老一辈蔚州城人讲,1958年,这里是蔚州大炼钢铁的一个基地。老人们回忆,当年这里热火朝天,人山人海,家家户户把家里所有铁器、铜器都拿到这里重新冶炼。本来很好的铜铁器具,被人们练成了轱辘齿、生铁猴子。那土制的炼铁炉并不可小觑,每天要“吃掉”三千斤好铁,烧尽三千斤硬块煤。结果啥也没练成,后来就地挖了一个大坑,掩埋了废料和那些铁炉。

刘老夫妇边干活边说话,还真挖出一个大铁炉子,早沤的锈迹斑斑百孔千疮。刘老夫妇搬搬它,动也不动。就央求过路的人,帮他们掫到车上,足足有二、三百斤。晌午该歇着了,刘老突发奇想,何不弄到南街废品站,换一把铁锹?女人听了说,对。于是,费了很大劲,推到南街废品站,等到下午两点,人家上了班,才把那废铁炉子卖了。刘老说,卖了一块八毛钱,换了一把旧镐头。

     刘老因年高说话费力,八十二岁的妻子樊秀英说,那天见俺们挖出了大跃进的遗物,那胖女人又来了。她笑眯眯指这指那,绘声绘色地描绘当年大跃进时的情景。她说,那会俺还不到三十岁哩,水灵灵嫩生生一朵鲜花,硬是叫俺擓煤筐,蹬着木板往高炉的上口里到,差点把俺那金簪子掉进炉子里。后来俺和村长好说歹说,才把俺拨到伙房里做饭去。那会蒸的糕多,俺去往锅里添开水,把俺小脚脚烫了哩!刘老不想听她恬噪,回屋歇着去了。就和刘老女人说,那叫吃食堂。

     记得刚入学不久,亚君老师曾带着笔者和小同学们到这里勤工俭学,项目就是捡废铁。那天,从早晨七点来到这里,十一点才完活。笔者捡了十九斤铁猴,大老王(儿时小同学)捡了八斤。俩人抬不动,到晌午才弄到南关收购站,笔者卖了四分钱,大老王卖了一分零六厘。收购站那人说,只给他一分钱。大老王就跟他理论起来,说,俺刚学了算数,四舍五入,每斤二厘,应该给六厘,六厘入上去,不就是一分?那收废品的人说不过大老王,只好给了大老王二分钱。当时箭道口荒草没人,瓦砾遍地,来往的人都是绑着裹腿的老州人,后来遭遇三年人天大灾,都自顾不暇,还管什么大跃进?时过几年,没人想到这里曾经的故事。

     却说刘老夫妻,刚刚把最后一堆垃圾铲进车里,屋檐下一排整齐的台阶显露出来。听到豪放宽浑的高跷调传进院内,就想起了家乡南洪城的八角戏楼。那卷棚飞檐抱瓦顶,五檩四挂,前脸实跺三台口的高台古戏楼,激起了往日的回忆。小时候,刘老就黏在父亲刘福占的怀抱里,每逢八月中秋,或者大年正月天,都会上演几出家乡的梆子戏。那时他虽然听不懂戏文,但有一片儿时温馨记入心怀。

刘老不会忘记。1953年李连芳担任了总参军训管理局副局长后,他就被选送到石家庄高级步兵学校进修。那年,他回乡探亲,苑家会漂亮的姑娘樊秀英相中了他。父亲刘福占见姑娘美丽大方贤惠,当即拍板定音,许下这门亲事。选了吉日,披红挂彩,进洞房不提。刘老进修期满,樊秀英随丈夫到东北驻防。接着刘老随军入朝作战,樊秀英就在东北海城驻军家属院里,搞生产学文化。

1955年刘老回国,任一三六师四零七团副参谋长。翌年又调入四零六团任参谋长。有人必问,朝战是1953年结束,刘老为何1953年才入朝?笔者说,那是机密。刘老不说?笔者如何告诉你?

     时光荏苒,军旅沉浮。如今转业蔚州,进入林业管理部门,又是一个新的战场。刘老正在听高跷,回忆往事的时候,胖女人又来了。一个月来,他和刘老夫妇熟悉了。这回他不你老这你老那的谑说了,而是亲切地叫开了大哥大嫂。这使刘老的情绪由对家乡的思念,转入对蔚州人的倾慕和好奇上来。刘老想,蔚州人和家乡人一样,待人如亲,处事有节。不由爱上了这里一片土地。他决心把今后的生命,奉献给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

     胖女人见刘老夫妇把家园清理的干干净净,望着被尘埃埋藏多年的老台阶,也不由想起了自己当年嫁到黄家的情景。在胖女人的记忆里,这里曾经是黄家一个废弃的庭院。民国后,就典租给无家可归的人们。黄家死了人,就暂时停放在眼前的房子里。解放后,这些房子被收归国有,黄家留给胖女人唯一的财产,就是北面那个并不比这里强多少的小小院子。她用一个城镇小市民的眼光,窥探和衡量着眼前这对穿着旧军服的中年夫妇。

     她想,他们可能是犯了错误被发配到这里来的,或者他们和“衙门”里没有关系,才住这样的房子的。她想错了,他哪里知道眼前这个人,曾经是转战南北,驰骋疆场的建国英雄。胖女人不觉得自己给黄老板做小,是一生抹不掉的悲哀。对她来说,那是一种曾经的辉煌和荣耀。她留恋黄家,厌恶身边那个卖菜的人。她以为,眼前这对风华正茂的军人夫妇,恰恰和自己那个卖菜的人一样,没有任何本事和能耐。不然,他们怎么会来到这个贫民聚集的陋巷,而又住在最破的房子里呢?

     当管理蔚州城公产房的那个叫刘春元的人,领着刘老夫妻进入眼前这几间房子的那一刻。妻子樊秀英差点哭出声来。胖女人远远瞧见,好奇地跑过来问,这房子还有人住?再瞅瞅眼前穿着旧军装的男女主人,她不能理解,也不会理解。她磕着瓜子,扭着身子,跟在刘春元的屁股后面走了。刘老夫妻沿着箭道口,往北向南转了一圈。财神庙街、南北大街、衙门口、塔底下,郝家巷、魏家宅、马家大院,除了被战乱烧毁的官宅衙署,到处是明清时代的遗留下来的深宅大院。

     那时,蔚州城里的社会主义改造刚搞完没几年。城里的公产房子很多,但刘老就是住在这样的破房子里。革命的胜利,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晚上,刘老和妻子躺在黑漆漆的破房子里,他和妻子讲起了毛主席在七届二中全会上讲的两个务必。他重复着毛主席的讲话,“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俺们能够学会俺们原来不懂的东西。俺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俺们还将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

     刘老不可能给胖女人讲这些。他只能把这些原则的话,讲给自己的妻子听。如今九十二岁的刘老,已经在这所房子里住了五十二年。他们自己捡砖头垒起了院墙,自己修补了露天的西屋。晚年,自己花钱改装了门窗,铺了地板砖。刘老说,这就是艰苦朴素的作风,这就是延安精神!箭道口那对高跷艺人早已故去了,她们的房子几经易手,眼下被一个榨油的老板真的开了油坊。这不是玩笑,而是一种历史的重复。

 

                           (三)

 

在蔚州大南山南麓,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相传很久以前,那里有一个小山村,有母子二人相依为命。阳春三月,家中无柴,老母命儿子前山砍柴。恰逢山雨,后生尿溺后,躲入就近一个山洞。见俩老者对弈,旁边观棋。月落时负柴到家,家乡早已异变。问一山民母亲何去?山民摇头不知。

原来那俩老者是天上神仙,后生在洞里观棋半日,人间早几百年过去了。后生欲要回洞责问老者,踪影全无,于是泪流满面。后人们加油添醋,说那后生叫王喜,更有后人佯说那后生就是代王喜,俩老人就是张果老和曹国舅。那山洞自然叫王喜洞了。后生的眼泪变成清泉,至今川流不息,因而前山后山森林茂密,古树参天。

    听罢同事们对这段神话的描述,刘老自然不信。做为一个唯物主义者,刘老坚信远古宇宙裂变,形成了今天的世界,哪有一个王喜尿了一泡,就满山长出大树的事情?如果那样?何不让大家都扮成王喜,到那山中旮几旯拉里尿几泡?半日就能长出原始森林!

     自从到农林局上任以来,他就分管林业。那天,他翻阅宣化府志,内有“蔚州南山,山松多,唐上贡三,其一松实”的字样。心里大喜,翌日就召开造林专题会议,研究在全县进一步造林的方案。假如用南山松籽就地育种育苗,三、四年就可移植到南北两山。百年树人,十年树木,多说几十年,蔚州还不遍地飞翠,漫川流绿?五十年代,蔚州来了一批支农的林业专科生,他们听了个个精神振奋,雄心勃勃。立志大干一场,决心要把蔚州变成河北省中北部的小江南。

     也是阳春三月。刘老带着三名林业专家到王喜洞林场考察。他们骑着自行车从城里出发,一路进九宫口峪、跨麻田岭、过草沟堡、经曹庄子沙河,来到王喜洞观棋的地方。只见洞中流水潺潺,冷风兮兮,几个人洞中喝了一通清泉水,出来一看,哪有宣府志里描绘的那模样?前山中稀稀疏疏几根胳膊粗的圪溜桦树,点缀在满山衰草的山坡上。王喜洞村里不见王喜,却有几头病牛和老羊,仔细数数不过三、五十只。

    当晚住在王喜洞国营林场。他和乔场长说,毛主席教导俺们说,俺们不仅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俺们还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解放这么多年,为何山上境况还如此糟糕?那乔场长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早年也在此山打过游击,那年王喜洞建立抗日民主政府时,他还是亲眼见证人之一哩。乔场长老于世故地说,你老哩,这改造大自然比打日本、打国民党可难多了。一个松树,长大成材,少说也要上百年。山里就那么几棵树,还经得住连年盗伐?听说,早先年给皇上上贡,早砍光了。

    说着,把一本光绪年的老州志从枕头下面抽出来,扔给刘老。刘老随手一翻,就是那页。里面写着“金天会十三年冬(1135年),兴燕云两路夫四十万之蔚州交牙山,采木为伐。”乔场长说,从那时起,就有人大肆盗伐蔚州的原始森林,如今已经七、八百年了。书里这页已被乔场长翻过无数次,所以刘老出手一翻,就翻到那一页了。书中说的交牙山,就是飞狐峪。如今那里的光山秃岭,哪经得住四十万民夫采伐?

    刘老一顿沉思,他感到乔场长还有未尽之言。正在思考,乔场长说话了。他说,三年困难时期,不少人来此地砍伐树木,换取食物,一根碗口粗细的檩条,只能换几根红萝卜。你说,不偷不盗,能行吗?再说,如今,山林归国家、集体所有,造林费有限,人心思变。国家有困难,县里也有困难,场里也有困难。不先解决吃饭问题,啥也办不成!如今,盗伐林木的人更多,就这两年间,逮捕法办、行政处罚的盗砍林木的人员,就不下数百人。俺不是说,先吃饱了饭,再去种树。也不是说,吃不饱饭,就不能种树。乔场长讲得很饶舌,刘老听的很费劲。

    刘老不能认同这种观点,但觉得似乎又很有道理。但他暂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让参天大树一夜间就长出来。但他明白乔场长暗示了一个暂时还没有人能说清楚的深层次的问题。那天晚上,他和乔场长谈的很晚,他俩详细研究了林场实行岗位责任制,定额管理,分山负责,重造林,轻砍伐等,一系列规章制度。同时,让随行的同志深入工人宿舍和大家共同畅谈,倾听大家的意见和真实想法。人人都做林场的主人,关键把林业管理搞好。

    一连二十多天,他们在乔场长的陪同下,走进深山,转遍山里几片老林子,实地考察了育苗造林的可行性规划。如果尽快实现全县绿化,达到几百年前蔚州森林覆盖面积的话,还要等到向县里领导汇报后,再做统一规划。他感到,建设一个新世界就是这么难。林业工作说起来单纯,实际涉及方方面面的政策问题和管理体系、制度等多种因素。这是刘老转业到蔚州后做的头一回实地调研。几个大学生说,跟着刘老深入基层,就和打仗一样,切实受了一次革命传统教育。

    刘老和他们说,不仅思想要进步,专业技术更要跟上去,只有这样,才能实现绿化全县的目标。几个大学生也向刘老提了不少林业技术方面的建议,刘老打算向县里提议,重用专业技术人才,把他们提拔到重要岗位上。在那个年代,如何把握好政治和技术的关系,是一项严肃的事情,刘老这样做,是要冒一定危险的,甚至牺牲个人的政治生命。

    当然,刘老也发现了一个与造林无直接关系的现象。由于三年困难时期刚刚过去,人们还没有摆脱普遍的贫穷,很多人食不饱腹,衣不裹体。林场里虽然一个伙房,可有两种饭菜。刘老眉头一皱,就到附近村里走访,回程时又到川下几个村庄调研,有的村干部竟然和仓库保管串通,盗窃集体粮食,分粮时也很不公平,多吃多占已很普遍。不过,1963年冬天,大雪一场接着一场,那年冬天很冷,大地冻裂,滴水成冰。老百姓们说,明年可望大丰收哩。

    笔者写到这里,觉得似乎有些跑题。见刘老讲述中若有所思,只好按他的思路另起一行重写了。

    当一个经历丰富的人,面对一种特殊场景的时候,往往会拿眼前的事情对比过去的经历。刘老也是这样的人。他永远不会忘记在洛川塬上军垦的日子。那是1943年后的事情。那时抗战胜利在望,刘老最后一次回南洪城探望父母后,就随骑兵团到风栖镇西北部的一片黄土沟壑里开展大生产运动去了。风栖镇在延安南部,在未开拔之前,李连芳就给战士们讲述了三五九旅在南泥湾开荒种地的故事,战士们群情激奋,都向往着革命圣地延安。

    洛川塬上风光苍朴。偶见手拿羊鞭羊铲裹着白羊肚毛巾牧羊的陕北老汉,不时用高亢的嗓音,唱着当地人们喜闻乐见的爬山调子。刘老他们骑兵团三百多战士们。风尘仆仆来到一个沟壑下面的开阔地带,土崖下有村民们废弃的不规则排列的土窑洞。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土塬上荒凉凄凄,沟里背风处是没有被冻死的枸杞、忍冬草等,一些不知名的丛生植物。开阔地里冷风嗖嗖,不时刮过一阵卷着雪毛的北风。甘罗拜相的故事就流传在这一带。

    那时,天已经黑下来,战士们被安置在废弃的窑洞里,窑洞里的门窗早已腐朽,里面长满各种蒿草,不知名的地鼠蹿来蹿去。经过几天的长途跋涉,战士们都很劳累,他们顾不得脚下的荒凉和凄苍,有的战士干脆放下背包就睡着了。刘老虽然参军不久,但他早已是参加革命的老战士了。他帮着伙夫们在窑洞前挖坑安锅,很快煮熟了一大锅小米饭。什么菜蔬也没有,战士们被喊起来后,每人盛了一碗,在小米饭里撒些盐面、辣椒面,匆忙吃完继续睡去。这里没有敌人,他们可以睡一个囫囵觉了。

    半夜里,阵阵西北风呼啸着。吹进窑洞,吹过开阔地带,刮起一层层黄土,卷着茅草,吹过洛川塬上的大小沟壑。月亮从乌云里钻出来,把洛川塬照得通明透亮,一群群的野狼就站在塬上,它们嚎叫,凄戾的声音传入窑洞里。战士们累了,他们无暇顾及黑暗里野兽们对他们的窥视。明天还有新的“战斗”,这“战斗”就是开垦塬下这一片土地,最当紧的是建设他们的家园。

    天亮了。李连芳把各连部的负责同志们叫到一起开会。大家首先估算了现存的粮食,有个连长说,连里的粮食吃不到开春。有的说,眼下就没粮了。李连芳眉头一皱,离打下新粮还有多半年时间,如何度过今冬明春青黄不接的时期,是一个艰巨的任务。他要求各连队把粮食均分给没有粮食的连队,要求大家縲紧裤带度过困难时期。实在不够吃,就打些野兽,挖些草根,补充部队。这时,一个战士跑来报告说,窑洞里砸伤了战士。刘老解释说,那是因为战士们在久未住人的窑洞里点燃了柴火,把冻土考苏了,冻土塌下来,砸伤了熟睡中的战士们。

    旧窑洞不能用,团部号召大家在三天内凿建新窑。新窑就在塬崖的立壁上凿建。团里马上派人从风栖镇买回铁锹、镐头,以及明年春天开荒种地用的耧耙、籽种、锄镰、柴刀。各连按编制选好窑址,挖窑的工作就开始了。刘老他们二连在一个叫“狼沟”的地方建窑。那里土层很厚,因为积年没有雨水,土质十分坚硬,是建窑的最好地方。刘老第一个拿起镐头抛开表层的熟土,接着每刨一下,就是一个白点。刘老刨了半个时辰,浑身汗水淋漓。大家接过刘老的镐头,继续刨。一会,面积大了,上去的人多了,到天黑一个能容纳二十个人的新窑建好了。

    刘老又和战士们,从沟里砍来树枝,挑选稍粗一些的用草绳捆绑成“门窗”,安放在窑洞迎风的地方。当晚他们班就住进了新窑洞。听说,刘老他们仅用一天时间就建好了新窑,团部及时组织召开现场会,推广他们的经验。翌日,全团照着刘老他们建窑的方法,在三天内都建好了新窑。刘老说,从对面塬上看去,一溜溜新窑,整齐美观,实惠耐用,这里是新军人建立的原始村庄。

    接着,战士们开始捡拾开阔地里的石头,他们把大小不一的绵羊石,垒成拦水坝。各个拦水坝里是准备明年开春后就深翻后种地的土地。这时,刘老突发奇想,他记得小时候在南洪城时,父亲就用绵羊石烧石灰,既可以垒墙,又可以装饰室内。刘老的建议和很多人的想法一样,团部采纳了他们的建议,及时抽调部分战士挖窑烧石灰。十几天后,大量的石灰就烧好了。就用石灰加固土窑洞,粉刷窑洞的墙壁。

    春天开始了。洛川塬上一片新绿,清明那天竟然还下了一场小雨。但战士们好久没有粮食吃了。大家饿着肚子开荒种地。那天他们打死了不少狍子,大家收工后饱餐了一顿。刘老说,1944年的春节他们也打了不少狍子,是用狍子过的年。但狼是绝对不能打的,打死一只狼,就会引来一群狼。那时,三五九旅在南泥湾开荒种地,解决了陕甘宁边区大部分粮食问题,毛主席提倡的大生产运动就是好。

    到了七月,地里的新山药成熟了,战士们再也不用挨饿了。八、九月后,地里的大南瓜长成灯笼般大小,大家就熬南瓜汤吃。接着,地里的谷子成熟了,团部命令尽快收割,一粒粮食也不能落在地里。刘老他们就用石头凿成碌碡,大家都不是石匠,那碌碡粗糙难看,但很实用。仅仅半个月,刘老他们就收割了地里所有的庄稼。各连队都养了很多头肥猪和羊。冬至那天,各连队杀猪宰羊,好好庆祝了一番。那年,刘老他们骑兵连,不仅解决了来年的吃饭问题,还给延安送去不少粮食。

    刘老说,俺们几个小战士偷偷抱着大南瓜到风栖镇换烟卷、牙刷牙粉,后来被团长发现,挨了一顿批评。他和笔者说,这些不能写进书里。那时,俺们很苦很累,但很快乐。是终生难以忘记的一段好时光。讲到这里,刘老的眼神仿佛不是在回忆,而是对当前某些干部作风的一种思考。

刘老回忆说,俺们刚到塬下的时候,那才叫艰苦哩!战士们穿着破烂的衣服,开荒种地。后来干脆就光着身子在地里干活。秋后发下新军装,几天就破了,就自己缝补,自己做鞋、做衣服,学纺线、织布。晚上也光着身子睡觉。山里没有一个女人,战士们打了水井,每天完工后就洗涮一回身子。有一天夜里,战士们光着身子睡觉,塬上下来一只老虎,把一个班的十几个战士全咬死咬伤了。那些日子,战士们实在太累了。

笔者问,那怎么可能?刘老说,千真万确。后来连长因此受到处分。毛主席在《为人民服务》里说,干什么工作都会有牺牲,这话不假。

    笔者想起亚君昔日曾经教唱的一首陕北信天游:山上的花儿不再开,山下的水儿不再流,看一看灰色的天空,那蔚蓝能否挽留,天上的云儿不再飘,地下的牛儿不回头,甩一甩手中的长鞭,那故事是否依旧?(噢)走过了山沟沟,别说你心里太难受;(噢)俺为你唱首歌,唱了白云悠悠;(噢)走过了山沟沟,大风它总是吹不够;(噢)俺为你唱首歌,唱了大河奔流。

    1964年,蔚州取得有史以来的最大丰收,那谷穗长得一尺长,玉米像大姑娘的小腿子一样。老蔚州人最爱吃的用来做黄糕的黍子耷拉着脑袋,壶流河两岸的庄户人们互相见了面就说,今年年景好着哩!那年,四清运动开始了。刘老没有占过公家一分钱的便宜,心里坦荡自如。他领着几个林业技术人员,再次进驻王喜洞林场。

乔场长耍眼前花,也正在试验油松推广移栽。见刘老再次来此研讨,高兴地说,俺知道你要来,早把房间准备好了。刘老说,俺不住林场,就在密林里挖窑洞住。他领着几个技术人员就在油松生长最密的山下,搭起了窝棚。采集松籽,平整土地,下种育苗。乔场长说,油松不适合在川下种植,属于寒温带树种。刘老不信,就是想把这种生长在山上的油松搬到川下安家。其实,油松适应性最强,是我国北部的古老树种,从辽宁、内蒙、甘肃,到山东、河南、山西,到处是油松的家乡。蔚州的古寺庙、大户人家的坟茔里,都用人工移栽着这种既有观赏价值,又有实用价值的老树种。

    乔场长孤陋寡闻,自以为是,常以“树王”自居,每天吃点喝点,不思进取,是解放后干部队伍中那种典型的享乐主义者,其主要能力就是专门会讲王喜观棋的故事。那天,刘老回场找乔场长商量事情,哪知乔场长因多吃多占,被组织勒令停职回城交代问题去了。业务第一不适合当时形势。因此,刘老的试验暂告一段落。青松漫山的愿望泡汤了。再说,蔚州城里不需要这种树干上鳞片如龙,枝叶像龙爪龙须的参天大树,那里需要的是护城河的嫩柳,满街满院的杏花。

刘老坐在家里的简易沙发上,凝视着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就住进的老房子外面的腐朽的屋檐,他大半辈子就住在这里,可他的思绪总是在往事的回忆中。

 

                            (四)

 

    1972年,刘老被调任县革委政治部副主任兼组织副部长。这是刘老转业蔚州后个人政治生命的最高峰。刘老说,那时国际国内政治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美苏两个超级大国争夺世界霸权,激起了亚非拉以及世界各国人民的反帝浪潮。刘老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国家胜利完成了第四个五年计划头一年的任务。四月份,人民日报发表了“以粮为纲,全面发展”的重要文章。

    自那次从王喜洞林场调研回来,连年的政治运动,影响了经济的发展。刘老也因“业务挂帅”被调整到邮电局任职。党报发表这样的文章,是一个好事情。刘老回忆说,文章里提出“农业是国民经济的基础,粮食是基础的基础。过去抓粮食生产是正确的,今后也必须把粮食生产抓紧。绝不能稍微放松。”刘老对历史事件的记忆是那么清晰。他又说,那时提出了多种经营的口号。

    文章中指出“没有粮食的发展,就说不上整个国民经济的发展,也说不上多种经营的发展。……既要增产粮食,又要多种经营。总之,以粮为纲,多种经营,全面发展,综合利用,正是人尽其力,地尽其利,物尽其用的一条广阔道路。这样做,才符合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块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刘老说,粮食尽管万分重要,多种经营更应该搞,但还没有脱离当年历史的轨迹。这话很简单,含义却很深。

民以食为天,刘老对这个问题的理解更深刻。自从地球上有了人类以后,能有几个人吃饱饭?不然毛主席怎么会有划分三个世界的理论?如今人民日报提出“以粮为纲”的口号,正中刘老的心怀。记得抗战时期,根据地的老百姓为了保护粮食,曾有多少人付出了宝贵的生命?

刘老吃了那顿稀饭,外加一个窝头的早餐后,就骑了那辆破永久牌自行车到乡下去了。他要再一次蹲守一个贫穷落后的村子,为那里老百姓吃饭问题想想办法。

    走出箭道口,古老的蔚州城朦胧在冷凝的雾气中,多年被老州人们踩踏的砂石路面凹凸不平。颓废的鼓楼洞下,卷缩着两个叫花子一样的人,他们就是被列为牛鬼蛇神的 四类分子“老油坨”和苏先生。她们负责打扫城守营、口北巡道察署至鼓楼一带的街道。今天和往常一样,从五更到现在,一遍一遍地清扫这一段路面。他们累了,也很冷,就趁着没有行人的时候,俩人卷缩在鼓楼下背风的角落里,抱团取暖。

    他们知道刘老是好人,就站起来和刘老热情地打招呼。老油坨先说了话,今个是国庆节,还下乡哩?刘老停在旁边回答,是。那时走资派们陆续开始解放,但四类分子还在被严管中,战备形势很紧张,万一他们搞破坏怎么办?这是当时人们普遍的认同。但刘老没这么想,他知道眼前这俩人是州城里最可怜的残疾人,也是颇具深厚底蕴的民间艺人,她们怎么会搞破坏呢?刘老和她们打打招呼,他不能说别的,只能说要好好接受改造。那俩人点头,嗯哩。

    刘老去的村子是壶流河边的陈家碾。那里河流纵横,土地肥沃,可一直很贫困。前几年人均口粮不上三百斤。老乡们发家致富没有门路,就养几只母鸡,下了蛋卖给供销社,贴补家用。有个天灾人祸的,都指望这俩钱花。老百姓形象地称为“鸡屁股银行”。沿路河渠里结了薄薄的冰层,被割倒的稻子还躺卧在稻田里,上面白乎乎一层冰霜。刘老不由心里责怪村干部,为什么不把庄稼早早弄回场面?拾掇晾晒?

    晌午,刘老派饭到一对独自过活的老夫妇家里。村长马玉贵陪着他。老太太看上去六十几岁,人很利落干净。家里两个大瓮上架着一块发黑的木板,木板上摆着几个酒瓶,里面是水泡鲜花。水泡鲜花是用纸浸油染色后做成的,是当时一种最时髦的摆设。霎时,老太太端上饭来,是蔚州人爱吃的糕。但不是黄糕,而是带皮的黍子糕。上面多少抹了一点油,马上就渗进去了。马玉贵皱皱眉头问,为啥还掺合了棒子面。老汉接过话茬说,对不住了你老,家里就剩下一碗黄米面,不掺和点棒子面咋够吃哩?原先磨得那半袋子黄米面,都叫乡里人吃了。

    马玉贵看看刘老,显然怕刘老嗔怪。刘老笑笑说,等大家都吃上黄糕后,咱在一块吃,好不?马玉贵无言。吃罢派饭,刘老掏出一斤二两粮票,四毛钱。那是两个人的伙食费,按照组织规定,不管在谁家吃派饭,这钱是必须交给老百姓的。老夫妇推辞不要,竟然快哭的样子。马玉贵说,还给饭钱?现在乡里有好些人吃饭不给饭钱了,老乡们再穷,还差这顿饭?刘老想给他讲讲党的纪律,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只好说,以后按规定收饭费,眼下老乡们不容易。

    那天夜里,刘老召集几个支委和部分村民代表,开会商讨发展生产的事情。会议开到半夜,大家也没拿出好办法来。刘老想起在洛川塬下开荒种地的情景,那时为了尽快多打粮食,团里采取各连队分地块管理,产量竞赛的办法,结果当年粮食产量比预计翻了一番。刘老想,这是一个好办法,为何不在陈家碾试试?路是人走出来的,经验也是在失败的基础上成功的。于是提议,先把沿河道那百十亩稻田划归专人管理,规定产量。一场冬季农业会战率先在陈家碾打响了。

    冬季农闲,就在村后的几百亩旱地里大搞农田建设,按地形打成牛腰埂,用来拦水保墒。这项任务一定要在封冻以前搞完,确保来年开春不误农时和苗全苗壮。并实行地块到户,责任到人。还积极和农机公司联系,让他们支援部分灌溉设施,把河里的水抽到就近的旱地里,扩大水浇地的面积。并及时总结经验,推广到各村。马玉贵悄悄问,这不是分田到户?刘老说,这咋成了分田到户?一切都是为了人民吃饱饭!出了问题由俺老刘负责!

    那年冬天刘老没有走,就住在他首次吃派饭的老夫妇家里。他号召乡亲们开展积肥送粪活动。自古以来,村民们还从来没有在冬天这么折腾过的。人们只知道春种秋收,一步老三根种谷黍。村边那百亩稻田,还是解放初期由首届人民政府推行才弄成的。蔚州人能吃上自己耕种的稻米,全靠党领导的好。刘老的想法最先得到村里最穷庄户们的拥护。马玉贵早期是这一带的农会会员,他懂得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这个道理。第一个跳进茅坑,起圈积肥,为来春播种做准备。

    刘老不仅能出点子,还真抓实干。他每天和乡亲们到地里打牛腰埂,平整土地。并给自己规定了定额,完不成任务,天黑了也不回村。刨冻粪是一项又脏又累的农活,别人不想干。刘老就拿起镐头做示范,一稿下去,一个白点,比当年在塬下建窑还费时费力。手虎口震裂了,流了血,就用白胶布粘住,继续干。

那天晚饭,老夫妇给刘老弄来一瓶老酒,摊了几个鸡蛋。刘老叫来马玉贵,俩人一块喝。俩人喝着酒,刘老想起了家乡的红枣酒。枣酒是醉人的,陈家碾的老酒同样醉人。如果爹活着,那该有多好,可惜爹没有过一天好日子,解放不久,爹就去世了。老夫妇说,该回家了。

这时,刘老才想起今天已经腊月二十八了。再过两天就是大年初一,他想起了妻子和刚满六岁的儿子。看看天色,满天星斗,他下地骑了破永久车子,朝着蔚州老城走来。临走,他没有忘记酒钱,他给老夫妇留下两块钱,老夫妇死活不要。刘老说,给孙子买挂鞭炮吧。

    陈家碾村外一片朦胧。河面上冒着氤氲的热气,河渠下面是翻滚着泥沙的泉眼,上面覆盖着薄薄的冰层,刘老骑着自行车往回赶。几个月来,刘老明显憔悴了,眼凹陷下去,他走着走着,眼前一阵眩晕,一下子掉进冰冷的河水里。天已经很黑了,村里袅袅炊烟,村外一个人也没有。刘老在冰水里挣扎着,庆幸的是河渠并不深,刘老经过几次的挣扎,终于爬上河渠。可全身都被泉水浸透,霎时冻成了冰凌渣子。

    刘老不敢懈怠,忙从河渠里捞出车子,加快速度,浑身发了热,冷气才没有浸入身体。回到箭道口家里,妻子见进来一个冰冻泥人,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是丈夫回来了。忙问咋回事?刘老说了路上意外情况。妻子心疼地哭了,忙给他铺被子,脱衣钻进被窝。家里还没有生火,妻子说,今天下午刚从煤栈买回一百斤烟煤,等着你回来再用哩。刘老看看儿子,早已熟睡,身上被子薄,竟然把一块木板、一个笤帚压在上面。刘老心里一阵酸楚。

    妻子在铁炉里生了火,屋子里霎时温暖如春。妻子说,家乡俩弟弟来过,没见着你。临走俺让他们把家里的刚买回的二十斤白面带走了,今年家乡收成不好,俺还给了他们些钱,让他们买些粮食度过灾年。刘老的心思还没有离开陈家碾,他计划着明年每亩地能多打多少粮食,能解决多少人的吃饭问题。好久,他才和妻子说,这样做,对着哩。咱现在进城当了干部,比他们好过,不能忘了家乡的亲人们。一会又说,你光给了钱,没有粮票也买不回粮食。妻子说,俺忘了,明天就粮证上提了粮票,给他们寄去。

    除夕来临。古老的蔚州城上空响起稀疏的鞭炮。一夜没睡的箭道口里老居民的孩子们,早早换上了用旧衣服改制的新衣,成群打伙地来到街上。鼓楼下面,已经摆满卖各式土制玩具的摊点,泥人、泥猴,各种脸谱、木制染色的刀枪剑戟和各种风车、彩花,冰糖葫芦和糖人。这些都是蔚州老艺人们专门制作后,卖给过年的孩子们的新年礼物。只有在每年的正月里,他们才没有被当成资本主义尾巴割掉。

    箭道口传来嘹亮的高跷调:井子里打水园子里浇,死也忘不了你对俺的好。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量米也不嫌你穷。半夜里想起干妹妹,狼吃了哥哥也不后悔。你赶牲口俺开上店,咱二人路上路下好见面。

    刘老听了,这是塬上的老调子,老油坨也会唱?也早早起来,在院里燃放了第一根二踢脚,也是刘老对来年的第一声祝福。他的心愿,既有对妻儿的祝福,也饱含着对来年大丰收的希望。儿子穿着用他的旧军装改成的新衣,跟在妈妈身后,看老爸燃放炮仗的身影。

    笔者也有过同样的童年。那年父亲到南山深处的骆驼庵蹲点,山上山下农时相差一个多月。从开春到七月鬼节,一走就是三、四个月。骆驼庵也是一个革命老区,抗战时藏过不少干部。千百年来,从第一户人家搬到那里落户生根,一直沿用原始的耕作方式。那里山高坡陡,鹰猱难爬,坡地不足炕大,以种植莜麦山药为主,兼养牛羊。所用籽种从新打的粮食中筛选。品种退化严重。按毛主席的农业八字宪法考察,一点边也不着。如果以今天科学育种,因地制宜来衡量,更不可比。因此,几十户村民,一百多口人,年年吃国家救济。

    国家暂时困难时,县委曾数次派人到那里帮助发展农业,力图解决粮食自给,但都无果而终。父亲主管农业,只好自告奋勇,到那里蹲点。先是在坡上挖鱼鳞坑,防止水土流失,后在山腰建拦水坝,目的只有一个,多打粮食。搞了几年,亩产几十斤,离上粮食上《纲要》 还差了老鼻子远。父亲多次提议,弃农封山,移民川下,都被以走资派论处。只好没明没夜,吃住都和山民们在一起,亲自上山采石垒坝,扶耧代耕,以致收割打场,分配口粮,就和农民一样,一天终于累倒了。回到县里,他的病号饭是用干山药秧子磨面做成的发糕。

    笔者和刘老交流往事,刘老说,俺们那一代人没能给你们解决好吃饭问题,让你们受苦了。笔者说,刘老和笔者的父辈们,把创业的精神留给了后代。刘老听了,不知为什么摇摇头,闭目养神了。其实是在思考。

    记得那年中秋节前的一天,亚君带领同学们到老州城外某生产队的地里义务劳动,回来让大家以古诗《悯农》为题,写一篇作文,笔者就以父亲的事迹为题材作文,结尾写道:四海有闲田,当不农夫种?若要多打粮,只有不靠天。

后来,刘老兼任老干部局长,父亲是他的兵了。他们经常在“衙门”口相见,看到突飞猛进的今天,他们最不愿意做得事情,就是回忆昨天,可最愿意做的也是回忆昨天。刘老说,愿咱们再活八十年。父亲同样摇摇头说,不符合自然规律。笔者问,后来和李连芳可有联系?刘老说,兰州解放后,他进了北京……     

                                                                                  2014年9月8日星期一  中秋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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