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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肚骡子
作者:常忠魁
 

我的大肚骡子

常忠魁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曾经的大队革命委员会退出了历史舞台,集体土地分包给个户管理,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开始了。我是大队第一小队的社员,在分生产队财产时,因为我家的成分是中农,当时在大队不吃香,队长行使了最后一次的权力,把社员们都不愿意要的年老、个大、吃的特多的大肚子棕色骡子分给了我。因为它吃的特多,肚子经常是鼓鼓的,排子车套不进去,只能拉小马车之类的车,所以人们都叫他大肚骡子。当我不情愿的从牲口棚马槽前的柱子上解下缰绳,牵着它走出牲口圈的大门时,在场的人们都笑了,“哈哈,这下可有活干了,一天至少吃一草篓的草料,每天晚上得加班铡草,半夜还得起来喂啊。”我悻悻的走了,头也不抬的回到了家中,年迈的老父亲说:“就这样吧,谁让咱是中农呢?!总比没有强,它能吃就能干,看样子还能使唤两年的。”

在那个“养鸡为花钱,养猪为过年,养牛为耕田”的年代里,家家都喂着鸡、喂着猪、喂着牛羊骡马。为了能到年底杀猪,吃上肥肥的猪肉,要好好地给猪加养料才行的,但是,粮食是不能叫猪吃的,人还不够吃,最好的猪饲料是让猪吃酱油的糟子(就是做酱油剩下的渣滓),虽养分不大,却比吃草料要强得多,我到市里的酱菜厂去拉糟子,第一次套上了我的大肚骡子,凌晨两点我就起了床,喂了它一大筛子草料,给它饮了水,看它吃饱了、喝足了,就套上我的小马车上路了,因为去的晚了就被人抢光了,会白跑一趟的,我和我的大肚骡子相依为伴,踏着夜露,披着星月,行走在寂静的村外田野的小路上。突然,大肚骡子一声长嘶,倒退了几步,不走了,我赶紧下车,原来是夜间浇地的农民过路引水挖开了一尺宽的水沟,骡子怕水,不敢前进了,任我怎么拉缰绳,越拉越后退。正在着急无奈时,后边来了一个起五更赶路的老人,见我是个小孩,其实我已经十八岁了,因为个子低。长辈说:“小伙子,把你的上衣脱下来,蒙住骡子的眼睛。”“哦,”我恍然大悟,赶紧用衣服蒙住他的双眼,一拉缰绳,骡子看不见水,便一跃大步跨了过去。

东方泛出了鱼肚白,我终于赶到了酱菜厂,占住了一车糟子,正在从车间里的酱油糟子的水槽里往外一锹一锹的扔糟子呢,院子里昏黄的路灯下的电线杆子上,拴着我的大肚骡子。快完工了,突然听见“大肚”一声接一声的嘶叫着,两个前蹄不停的交换着鎊着水泥地面,在寂静的早晨,发出刺耳的声音。“怎么了?”我的“大肚”可是很老气的啊,现在还不饿吧,快完了,你叫一会吧。我也喘口气,我站直了身子,我哪里知道,我的大肚骡子通人性,它是在给我信号啊!还没有等我缓过神来,只听得“轰隆”一声响,破旧的厂房屋顶的木制三角架突然断裂,塌了下来。“完了,”我惊叫一声,双手一挺,翻出了窗台,是我的力气大,还是气浪的冲击,还是神灵的保佑?反正我要感谢的是我的骡子,是它的嘶叫才提醒了我,要不然我低头干活不注意,现在已经被房顶压在里边,一命呜呼了。我捡了一条命,“砰砰”跳动的心差点儿蹦出来了。这时候,天已大亮,下夜班的人都过来看究竟,赶紧问:“里边还有人没有啊?”,我心跳得说不出话来,只说了最想说的话:“谁有烟?让我抽一根。”一个像领导模样的人过来了,说:“里边还有什么东西吗?”我长吸了一口气说:“我的大簸箕方锨在里边呢,是我借邻居的。”那个人说,“别害怕,我给你一个新锹,赶紧回家吧”。我猛然想起了一件事,顾不得多说了,赶紧定定神,因为天一亮,警察要上班查牲口,过市内的牲口要带粪兜,掉在地上的粪蛋要罚款的。我的大肚骡子个子高,臀部大,缝制的粪兜套不进去,就在屁股外边垂着,做个样子,真的拉粪便时,拉不到粪兜里,会掉在地上的。想到这,我一骨碌爬起来,三下五除二的装好了马车,匆匆的出了酱菜厂的大门,后边人们说的什么安慰之类的话,无心去听,长鞭一甩,骡子便听话的“得得得”的跑了起来。我的大肚骡子真是争气,虽然吃的多,来时带的草料早已吃光,可就是一次也没有拉下粪便。我一路高歌,伴着“得得得”的骡子的铁蹄声,穿过了一个个的交通岗,顺利的通过了热闹的城市。

记得是在1980年的夏天,我要盖新房,准备娶媳妇了,新房的窗户框和窗扇当时都是木制的,还没有钢窗,更别说是塑钢了。窗扇最好的木质是断杨木,松软而又有韧性,时间久了或下雨淋水都不易变形,仅次于松木。当然断杨的价钱也是比较便宜的,适合普通农家盖房子,经济适用。农家买不起油松的。放暑假了,我便套上我的大肚骡子,照常的喂草、饮水,给它带上粪兜,迎着晨风,出发了。夏日的晨风甚是凉爽,路上行人还很稀少,两旁路肩上的大柳树,繁茂的枝桠在路中间搭上了手,把天空遮了个严严实实,偶尔有几个斑鸠鸣叫着,大地更显得寂静,黝黑的小马路上,感觉有点儿瘆人。我自己跟自己壮胆,都十九岁成大人了,还害怕吗?我一挥马鞭子,打了个响鞭,唱起了电影《青松岭》主题歌《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长鞭呀那个一甩啪啪的响,赶起那个马车出了庄哎……”。黎明前的天是最黑暗的,但是牲口是看得见路的,我爷爷在世的时候说过,凡是四条腿的动物都有夜眼,两条腿的动物晚上看不见东西的。“大肚”通人性,我一甩鞭儿,它就“得得得”的跑了起来,刚给它上了铁掌子,蹄子声清脆悦耳,随着晨风,随着歌声在夜幕里飘荡着。

天亮了,我到了目的地(邯郸市十八中院内)学校的校办木工厂。往院里的大树上一栓“大肚”,才发现它的左眼一直流泪,通红通红的,疼得直眨眼,我就知道是因为我不小心,鞭稍甩到了它的眼睛,我心里说,老伙计,对不起啊,我给你治治。我听大人们说过,甩伤了牲口的眼睛,不要着急,也不能等,马上往它的眼里唾几口唾沫,唾沫是大凉,一会儿就会好的,老农经验很是凑效,一会儿“大肚”的眼睛就不红了。选木材太费时间,选好后,已近中午,热的我浑身汗水,湿透的背心贴在背上,顾不了许多,装上精心挑选出来的断杨木料就赶紧往回赶,由于天热和年纪小的缘故,也许是太累了,我一上车,不知不觉的就睡着了,躺在木料的上边,像躺在了热鏊子上,天热难耐,就这样也没有醒。伴随着小马车的颠簸和有节奏的蹄子声,我睡的很香。睡梦中,我隐隐感到马车不颠簸了,“呱嗒呱嗒”的蹄子声也消失了,怎么回事?我醒了,莫非车轱辘掉在水沟里了?我赶紧坐起来一看,激动得我差一点儿掉下眼泪,原来,我的大肚骡子,已经把我拉到了家门口,到站了。“老马识途”,果然是真的。我一跃跳下马车,上前就抱住了“大肚”的脖子,久久地抚摸着它的鬃毛,心里说,谁现在要是给我换骡子,倒找钱我也不干了。他已经与我息息相通,成为了知己朋友。

又是一个炎热的夏季,我盖房子、装修的时间都要等到暑假才有时间干的(我已经参加教育工作两年了)。这天,我给我的老伙计,我的“大肚”朋友梳洗打扮了一下,鞭子换了一个新的红缨穗,脑门前戴上了新买的红顶门,脖子上挂上了一个大大的铜铃,然后拍拍它的后鞧,说:”老伙计,咱们又要出门了。它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表示乐意。他的牙口早已老了。牲口的年龄是看牙口的老嫩来断定的,“大肚”的牙口早已磨光,表明已经快不能用了,我格外的心疼它,自从套上它,我就没有一次给它带过马嚼子,就是勒牙龈的小铁链,因为不听话时,一拉嚼子,牙龈就会疼痛,牲口就乖乖的听从使唤,马嚼子是带给顽皮的牲口用的,我的“大肚”是不用带这个的。马鞭子早就该换了,鞭稍早已脱掉,我再也没有换新的皮鞭稍,因为怕再伤着它的眼睛,一个鞭子如果没有了鞭稍,就不叫鞭子,就失去了它的意义,但我却捧为至宝,他是我和“大肚”之间友谊的见证。在鞭稍处,我仍然绾着红红的缨穗儿,空中一扬,煞是好看。

这次出门,是买新房大门的门板去的,到了县物资局的大院,满院的各种木材堆得像山,想挑选合适的门板,要爬上高高的顶部往下掀。掀木头是很危险的活儿,一不小心就会被砸着。因为倒腾木材,被砸伤的人很多的。我小心翼翼的爬上爬下。挑选的关键,首先是木质,其次是大小的宽度,因为农村传统的说法,住户的大门必须是三块板组成,古代有“独木为寺庙,两块是班房,三块是人用,四块为棺材“的说法,所以居民的门板都是三块合成的。我精心挑选着木板,翻遍了好几座小山,终于凑齐了门板木料,天已经是中午了,炎炎的夏日,没有一丝风,树叶也懒得动弹,烈日的暴晒,劳累的饥渴,都化作一种完成任务的欣慰,总算没有白来一趟。我急忙去算账,会计说:“几方木头”?我说:“0.12方”,会计一板脸说:“连半方都没有啊,不够10方是不卖的,我们不零卖,这是规定。小伙子早早回家吧。”我一听就傻眼了,这句话就像当头一棒,我一屁股坐在了潮湿的泥地上,只有大口的抽烟了,举目无亲啊!我望着天空奋飞的燕子,看着自己吐出来的一圈圈烟雾,愣愣的呆如木鸡。忽然,我的“大肚”朋友焦急的嘶叫起来,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向它,看到几个男子正在解“大肚”的缰绳,见了我说,你的骡子啃了杨树的树皮,一定要赔钱,拿十块钱,不然就把骡子牵走。天哪!我哪里有十块钱啊,我的买木头的钱都是向邻居借来的。当时的十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啊,老退休工人一个月才60块啊。我心里最难过的还不是钱,而是因为我的劳累和粗心,忘了喂我的大肚骡子,它饿极了才啃树皮的,唉,我对不你呀,朋友!万般无奈下,我想出了一个主意,我说:“我没有钱,让我给你们干活吧。”没等他们答应,我就抄起身边的一个破扫帚,扫起了垃圾。一个四十岁的男子,好像是个小头目,说:“小伙子,别扫了,看你年纪小,照顾一下你吧,把你翻乱在地上的木头给摞好吧,鞭子我们先拿走,等你整理好了找我要去。”赶车的人没有鞭子如同司机被拿走了驾驶证一样的重要。我一看这堆成山的乱木头,心里想,什么时候才能干完啊,已经中午了,我又热又饿又渴,但是想到不罚款了,也就没有怨言了,何况,我和大肚骡子友谊的见证——马鞭子,还在他们手里呢。

一转眼,又是一个难熬的冬天,又该出白菜了。俗话说,“大雪不封地,不过三五天”,寒冷的季节到来了。半夜起来,照常的给“大肚”添草料、饮水,已成习惯。今天我要套着它到地里出白菜去。当我后夜起来给它加料时,一撩开破棉帘子,登时惊呆了,只见它卧在了地上。不好!我听老饲养员说过,牲口一般是不会卧着休息的,除非它得了重病。天啊,我的朋友,你怎么了?我不敢多想,抬腿就往村子的北头跑,找我一个家族的叔叔,他赶了一辈子的牲口,懂得多。大叔来了,一看这个症状,说,骡子已经老了,不会再起来了。我一听这话,“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叔叔说,快去邻村找兽医,让兽医看看吧。估计是不行了。我一听这话,觉得还有一丝希望,便一头钻进夜幕,借着微弱的星光,深一脚浅一脚的跑到邻村的兽医家。当时村里的自行车还不太多,何况是后半夜,敲别人的门借自行车,也不太方便,时间就是生命,不如跑着快。再说,我的身体又好,村里人说我不会走路,开步就跑。这次跑的更快。当我和兽医风急火燎的到了我的家门时,大叔早已等在门口,说,不行了,已经断气了。我一听差点儿晕倒,只觉得天在旋、地在转。我的“大肚”,我的知己,我的好朋友,好伙伴,你走了,谁来陪我啊!

以后的日子,我再也没有到集市上买过新的牲口。每当我看到别人赶着骡子走在路上,心里就一阵痛楚,我的“大肚”如果健在,我也像他们一样正坐在马车的左前辕,扬着皮鞭,唱着《青松岭》主题曲,两条腿随着车的颠簸悠哉悠哉的伴着“得得得”有节奏的铁蹄声,自在地走在清晨幽静的马路上。那清脆的皮鞭声,那嘹亮的歌声,那悦耳动听的铜铃声,正悠扬的飘向远方,还有鞭子上的那一朵红红的缨穗,在清晨的风里,在晨曦的微光中,闪闪的跳动着……..

2012年壬辰蒲月中浣作于三春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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