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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杂院
作者: 马占顺

      “磨剪子嘞——戗菜刀!”

     前院墙根儿底下张大爷一嗓子,震得房檐儿上的家雀儿扑棱棱飞起一片。王寡妇趿拉着绣花布鞋从东屋钻出来,手里攥着把豁了刃的剪子:“张头儿,紧赶慢赶您可来了!昨儿个裁褂子活活把绸子料绞成麻花了!”

     这是牛肉弯胡同甲三号大杂院寻常的清晨。日头刚蹭着西单电报大楼的尖顶儿,青砖墁地的院子里就热闹得像开了锅。倒尿盆的踢踢踏踏往茅房跑,送牛奶的自行车铃铛丁零当啷响,谁家煤球炉子没封好,呛得西屋李家小三子喷嚏打得跟放二踢脚似的。

     “小兔崽子再敢往我院儿里扔炮仗,看我不把你那猴屁股抽成发面饽饽!”中院正房赵奶奶抄着鸡毛掸子追出来,花白头发在晨风里炸成朵蒲公英。墙头蹲着的半大小子们哄笑着作鸟兽散,有个穿靛蓝裤衩的蹿上枣树,晃得青枣子噼里啪啦往下掉。

     这会儿前院葡萄架底下已经支起四方桌。剃头匠老常把推子往皮带上一蹭,按住蹬三轮的老刘脑袋就开始拾掇。推子咬住花白头发咔咔响,碎发落在青石板上,转眼就被觅食的芦花鸡啄了去。

“您倒是轻着点儿!”老刘龇牙咧嘴,“好嘛,不知道的当您给冬瓜刮霜呢!”

     正说笑着,胡同口传来清脆的铜铃声。送报的孙瘸子单腿支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的布袋里探出《北京晚报》红彤彤的报头。中院会计马婶儿赶紧撩起围裙擦手:“孙大哥,今儿的晚报给留两份!我们丫丫她爸就指着看球赛转播表呢!”

     日头爬到老槐树梢时,院里飘起炸酱面的香气。各屋的娘们儿端着黄酱碗凑到公用水管子跟前,边接水边唠闲嗑。东屋新过门的小媳妇不会打卤,让李大妈手把手教着切黄瓜丝:“瞧见没?得顺着纹路片,要不该出汤儿了!”

     午后的日头毒得像烙铁。蝉在槐树上扯着嗓子嚎,砖缝里的蚂蚁排着队往阴凉地儿搬。后院刘老爷子把藤椅支在影壁墙后头,紫砂壶往石墩子上一墩,笼子里的画眉扑棱着翅膀开嗓:“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

      “嗬!您这鸟儿都快成精了!”修鞋的崔二愣子夹着钉拐子打月亮门进来,“赶明儿让它上吉祥戏院说相声去得了!”

     说话间,前院忽然炸了锅。原来西屋李家的芦花鸡丢了,满院子扑腾着找。王寡妇眼尖,瞅见崔二愣子的钉拐子上粘着根鸡毛,刚要嚷嚷,却见后院刘老爷子的花猫叼着半拉鸡冠子从房梁上溜下来。

     “得嘞!今儿晚上炖猫肉!”李婶抄起笤帚就要上房。院里看热闹的赶紧拦着,这个说“畜生不懂事”,那个劝“回头让老刘赔您二斤鸡蛋”。正乱着,胡同口传来“冰棍儿——三分五分”的叫卖声,小孩子们顿时把丢鸡的事抛到九霄云外,举着钢镚儿一窝蜂往外涌。

     日头偏西时,大院成了老人的天下。马扎子沿墙根儿排开,蒲扇摇得呼呼响。张大爷把半导体收音机往窗台上一摆,《沙家浜》的唱腔混着茉莉花茶的香气在暮色里飘。前清当过差的老佟头最爱摆龙门阵,烟袋锅子往鞋底上一磕,又说起庚子年的事儿:“那洋枪子儿嗖嗖的,贴着耳朵边儿飞...”

     忽然间,后院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众人支棱耳朵一听,敢情是赵叔又在鼓捣他那辆“铁驴”。这辆民国年间的英国“三枪”牌自行车,车把上缠的胶布比车圈上的辐条还多,铃铛早换了三个,赵叔愣是当宝贝供着。每回擦车都跟伺候祖宗似的,棉纱蘸着缝纫机油,连车轴里的泥星子都不放过。

     “老赵头儿,您这破车还能蹬到2000年去?”卖糖葫芦的周三扯着嗓子嚷。

     “你懂个六!”赵叔把扳手往工具箱里一扔,”当年我给瑞蚨祥少东家当包月车夫那会儿,这车把上拴的红绸子...”

     话没说完,前院哗啦一声响。众人赶去瞧,原来是房管所来修危房的架子塌了半拉。碎砖头砸在葡萄架上,青葡萄落了一地。王寡妇拍着大腿哭天抢地:”挨千刀的!我们家的葡萄还没熟透呐!”

     月上柳梢头时,院里飘起炊烟。煤球炉子冒着蓝火苗,铝锅里的棒子面粥咕嘟咕嘟冒泡。各家各户把饭桌搬到当院,你夹我一筷子酱黄瓜,我尝你半碗炸酱面。收音机里单田芳的评书说到"程咬金劫皇杠",惊堂木啪的一响,全院跟着叫好。

     突然,中院马会计家响起刺耳的电子琴声。上初中的丫丫在练《黄河大合唱》,琴声混着邻居二宝的竹笛版《让我们荡起双桨》,活像驴叫配蛤蟆吵。赵奶奶实在受不了,抄起顶门杠就要去理论,被众人七手八脚按回马扎上。

     夜深人静时,大院才显出本相。月光顺着歪脖枣树的枝杈漏下来,在青砖地上洒满碎银子。谁家夜哭郎刚哼唧两声,就被当妈的奶头堵住了嘴。巡夜的梆子声从胡同口飘过,惊起看家狗汪汪叫,转眼又归于寂静。

     腊月里西北风跟小刀儿似的。各家各户的棉门帘子鼓得像怀孕的母猫,炉子上永远坐着咕嘟冒气的大铁壶。后墙根儿的白菜跺盖着旧棉被,活像蹲着群穿军大衣的老头儿。腊八那天,全院合伙熬粥,张家出红枣李家凑核桃,熬得满院飘香。偏巧街道来查卫生,王主任刚迈进月亮门就让热气糊了眼镜片。

     除夕夜的炮仗声能把房顶掀了。半大小子们把二踢脚插在雪堆里放,女孩儿捂着耳朵往大人身后钻。初一拜年,孩子们挨家挨户作揖,兜里塞满开花豆和动物饼干。赵奶奶给每个孩子发一毛压岁钱,用红纸包得方方正正,非得让人家磕三个响头才给。

     开春儿头场雨下得邪乎。院里成了蛤蟆坑,各屋拿着脸盆往外淘水。房顶漏雨的找油毡,墙皮返潮的烧炭盆。张大爷那窝鸽子最会凑热闹,扑棱着翅膀往晾衣绳上落,把马会计家的花床单蹭得全是泥点子。

     最难忘是那年夏天暴雨,胡同成了河。全院老少抄起脸盆铁锨抗洪,愣是把倒灌的雨水挡在月亮门外。后半夜雨停时,不知谁起了头,大伙儿凑在东屋炕上唱《智取威虎山》,唱到“今日痛饮庆功酒”,把王寡妇珍藏的菊花白都喝见了底。

     转眼到了金秋。青枣噼里啪啦往下砸,各家窗台上晾着切片的心里美萝卜。马会计家新买的十二寸牡丹电视机成了稀罕物,一到晚上全院搬着小板凳挤着看《霍元甲》,看到陈真踢馆,喝彩声能把房梁上的灰震下来。

     这些年大院渐渐换了模样。张家小子开了发廊,把房檐下的燕子窝捅了装霓虹灯。李家闺女嫁了老外,带回来个混血娃娃管赵奶奶叫“耐耐”。老住户搬的搬走的走,新来的租客把蜂窝煤堆在石榴树下,气得刘老爷子直拿拐棍戳地。

     去年重阳节回去瞅了一眼。月亮门拆了改防盗铁门,葡萄架换成了抽油烟机管道。当年众人纳凉的老槐树倒还在,只是树身上钉满“通下水道”“空调打孔”的小广告。恍惚间听见张大爷那声中气十足的“磨剪子嘞——”,回头却是个染黄毛的小伙子在玩手机外放。

     正要转身,忽听背后有人喊:“这不是中院二丫头嘛!”马会计家的丫丫——如今该叫马处长了——提着菜篮子站在夕阳里。她鬓角也见了白,可一笑还是当年偷抹妈妈口红的模样。

     我们站在锈迹斑斑的院门前,看晚风卷起地上的塑料袋。那些摇着蒲扇讲古的夏夜,那些围着铁皮炉子取暖的寒冬,那些为半尺房檐打架、为一把韭菜和解的日子,都跟房檐下的旧年画似的,褪了色,卷了边,却还在记忆里鲜活着。

     远处传来模糊的鸽哨声。不知是谁家的鸽子掠过楼群,翅膀上驮着最后一抹斜阳。


2025年5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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